有了前面的鋪墊,現在安文生與蘇大為說的話,可謂是相當露骨,也可以說是推心置腹。
安文生是清高的,也不喜歡一切世俗的束縛。
常跟著袁守誠一起游歷西域諸國。
但無論他多灑脫,他總是姓安,這層身份脫不掉。
平日里那般瀟灑全因有家族之力,在家族需要時,自然也要鼎力相助。
何況對象是蘇大為。
大家相交多年,現在只不過是把這關系更推進一層。
“以我的看法,你肯定是屬于蘇定方將軍這邊,你看啊,你本身為長安不良帥,頂頭上司便是縣君裴行儉,裴行儉的兵法又是跟蘇將軍學的,有師生關系在。
所以你與蘇將軍,天然便有一層聯系在。
然后你與獅子蘇慶節,又是兄弟,大家還有生意上的聯系,無論是名份、情還是利,都占住了。”
安文生斟酌了一下道:“對了,你和狄仁杰又是兄弟,狄仁杰現在是蘇將女的女婿,嘖嘖,你跟蘇將軍這關系被綁得死死的,絕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說到這里,安文生忍不住看了一眼蘇大為,那眼神透著幾分怪異。
“文生,你這是什么眼神啊?你這樣瞪我做甚?”
“不是,阿彌,你這運氣是怎么長的?也太好了吧,真的是運氣?你莫不是有意在布局,大置若愚?”
“愚你個頭啊,想屁吃。”
蘇大為一句話罵回去。
這事不能認,絕對不能認。
不然沒法解釋。
“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深究,繼續說這事。”
安文生用沾了酒水的手指,在桌上點了三點。
“這次征西唐軍隱隱是一個三角,分別是大總管程知節,代表先帝的舊臣,軍中勛貴;其次是蘇定方,代表了先帝留給陛下的遺產,是軍中名將,作戰勇猛;最后是陛下親點的王文度,代表的是陛下的耳目,這三者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中,互為置衡。
而你…”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在代表蘇定方的那一點,劃了一下。
“你現在自然屬于蘇定方這邊的根腳,雖然你是武皇后的人,不過嘛,武后現在在軍中沒什么勢力,你職務尚低,還不能在軍中自立,所以歸為蘇定方這邊。
跟著蘇將軍,你是不愁沒有軍功撈的,我料以蘇將軍用兵,很快就會與西突厥兵戎相見。
你為斥候營副營正,到時少不了你一展身手的時候。
最妙的是你與程知節的關系。”
“呃,我與大總管什么關系?”
“我聽說程知節對你感觀頗佳,而且程處嗣跟你那關系,自不用多說,程家也在你的生意里參有一股吧?這便是還有利益上的連結,只要你不做什么太出格的事,程知節是會為你遮掩一二的。”
“這倒也對…”
蘇大為點了點頭,突然反應過來:“等等,我為什么要做出格的事?”
“沒關系,我可以幫你。”
安文生笑了,那笑容里,透著幾分促狹之意。
蘇大為頓時不干了:“我說,你別亂來啊,我手下都是過命的兄弟,別給我瞎安排,我只用按蘇定方將軍的命令,把份內之事做好就可以了。”
“是,我知道蘇定方將軍打起仗來,肯定會用你,但這樣你便滿足了嗎?”
安文生正色道:“此次武皇后為何要派你參與征西軍,想過嗎?”
“暫避風頭…”
蘇大為自己也覺得說不下去了。
暫避風頭?
從事實的情況看,長孫無忌自身難保,隨時可能覆滅,根本不可能威脅到武媚娘。
更不可能有精力去對付蘇大為。
畢竟,蘇大為雖然讓長孫無忌吃了幾次鱉,但從整個大局來說,蘇大為卻是一招閑子。
長孫無忌最大的壓力和威脅,還是來自于天子李治。
哪有空去盯著蘇大為。
從已知的事往回推,廢王立武是在十月,開始露出征兆是在六月,蘇大為是在四月左右隨軍出征的。
而像廢后這種大事,自然不可能是臨時起意。
只怕在上次安定思公主的巫咒案后,李治和武媚娘便在運作此事了。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把蘇大為這個時候調出來,究竟有何目地?
總不能是沒事隨便把蘇大為調到軍里玩一圈吧。
蘇大為之前沒有多想,現在經安文生提醒,心中不由生出疑惑。
“阿姊說過,想讓我在軍中歷練一番。”
安文生撫掌道:“這應該是目地之一,至于其它的,我也猜不到,但我想武后肯定是對你此次參軍,寄予厚望的。
阿彌,像這樣大戰的機會不多,只是完成正常的任務是不夠的,我想,你可能需要更積極一些,掙些足以夸耀的功勛。
這是你日后的本錢。”
安文生的話,令蘇大為陷入深思。
類似的話,之前好像聽過。
對了,尉遲恭和蘇定方,之前在與自己單獨聊天時,都提點過,軍功。
男兒要立了軍功,除非謀逆之罪,沒人動得了。
便是天子,沒有足夠的理由,也不能擅動有軍功的將軍。
大唐畢竟是以武立國,特別重視軍功。
“我懂了,如果有機會,我會多掙些軍功。”
“現在蘇定方是你在軍中的靠山,大總管程知節也不會過份約束你,只有王文度那邊需要留意。”
“嗯?”
“王文度是陛下的人,但你卻不是,你是武后的人。”
安文生想了想道:“雖然武后與陛下為一體,但我感覺得出來,你還不是陛下信重的心腹。
所以在此次上,如果是王文度的事,你不要與他正面起沖突,相反,還要表示足夠的尊重,因為他背后是陛下。
在不影響王文度使命的前提下,我相信他也不會為難你。
如此,你便可以軍中展開手腳了。”
安文生說得很細。
幾乎把其中的關竅全都一一掰開了揉碎了,去說給蘇大為聽。
各方的利益,自己的位置。
蘇大為聽得很認真。
聽他提起王文度,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早晨,遇到王文度巡營時,這位唐軍副總管還曾特意與自己交談了一會。
當時不解,現在想想,也許…
那是王文度向自己發出的“善意”。
越想,就越覺得可能。
不然堂堂副總管,有必要對一個唐軍斥候營的隊正單獨說那么多?
大營里幾萬人呢,又不見他對別人這樣。
這家伙平日里表現出來,清高得很。
現在回想起來,當日的潛臺詞分明是:“我知道你是武后的人,哎,咱可是陛下的人,一家人,一家人…跟你交個底,這次咱們對付的敵人,不是什么西突厥可汗,西突厥那些完犢子的玩意,不算啥。
最重要的是,把陛下和武后想辦的事給辦了,你可明白?”
蘇大為抬頭看著帳蓬頂,把王文度的意思腦補了一番。
他感覺,就算不是百分百正確,也應該相差不遠了。
“你們這些家族出來的,心思太重,這樣想事情,好累啊…”
“對啊。”
安文生兩手一攤:“現在你知道為何我不愿為官了吧?不是這次的事,我還在外面逍遙快活,出了事,我便沒法子,一定得盡到為人的本份。”
“理解,我真的理解你,比起來,你可能會比較羨慕我這種生活,沒有家族便沒有多的掣肘。”
“滾!”安文生一口氣堵住。
就在這時,帳簾突然掀開,一個興奮的聲音大聲道:“阿彌,你怎么躲在這里,我正有事找你,呃…”
話說到一半,才發現這里有人,一時不由噎住。
蘇大為轉頭看去,一眼看到阿史那道真手里捧著本被翻得稀爛的書,正一臉尷尬:“你有客人啊?我這…”
“沒事,這是我兄弟,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蘇大為站起身,向阿史那道真一指:“這位是阿史那社爾將軍之子,阿史那道真,現為我斥候營里的隊正。”
安文生原本大喇喇的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的眼睛毒,一眼掃過去便知來的是個低品級的斥候隊正,在唐軍中屬于基層的基層。
安家本身便是武勛,對這種芝麻綠豆的小官,自是不用太在意。
不過等蘇大為一報家門,立刻收起了輕漫之意,整了整衣冠,起身行了一禮:“原來是阿史那社爾將軍之子,在下安文生,是安…”
不等蘇大為介紹,他便自報家門了。
阿史那道真聽完,不由面色一正,肅然起敬:“原來是安將軍家的公子,失敬了。”
“都是將門,無須多禮,坐下聊。”
蘇大為招呼阿史那道真在小幾前坐下,見阿史那道真眼睛直瞥桌上的空酒壺,不由笑道:“文生與我在長安是生死之交,這次專程來看我,所以我把我那份酒拿出來招待,對了,你的酒呢,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喝啊。”
對啊,一起快活啊。
反正我是沒酒了,阿史那道真你既然趕上了,沒說的,把你那份酒拿出來吧。
這話讓阿史那道真傻眼了。
他撓了撓頭道:“你還不知道我嗎,我的酒早喝完了。”
說完,似乎感覺沒面子,拍案而起道:“你們等等,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