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有護法金剛,儒門有衛道賢者。
那為何道家不能有護教真人?
有一點蘇大為想的沒錯,葉法善是在乎的。
雖然道理說得明明白白,道家的視角是俯仰天地,既可以沉浸在事物中,觀察細微,又可以剝離出來,站在更廣闊的時間和空間緯度,去看待事物的形狀。
但道理是道理,終究沒幾個人真的能做到。
或者說,真做到這一步,那恐怕就是神仙了。
是人,便有人性,有人性,便有在乎的東西。
雖然如今大唐以道教為國教,李唐宗室里,信奉道教的很多,甚至在皇宮里,都有道觀,供奉三清祖師。
可最近幾年,佛門的影響力擴張得很快。
整個道門,已經可以明顯感到這支傳自天竺的外教,所帶來的可怕壓力。
更別提幾次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辯法,道教輸給佛教的事。
沒辦法,術業有專攻,道士煉丹研究醫藥星卜比較擅長,觀察天象比較擅長,談玄也還湊合。
但你要道士去跟釋門辯法,明顯是弄不過人家。
其實以國教的身份,去跟外來胡教辯法,這個舉動本身就是輸了。
所以道門中有識之士,近幾年也開始尋思著要未雨籌謀,開始為將來做伏筆了。
只是這些話,葉法善自是不會跟蘇大為去說。
被蘇大為一番話揭穿,葉法善有片刻的尷尬。
但他心境修為不錯,很快便調整過來,向蘇大為搖頭道:“蘇帥說的不錯,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我個人而言,只是時間長河里的一粒微塵,榮辱與我何加焉?
但將時間放長到百年,千年來看,道家,乃自春秋以降,我族智慧的凝結。
它的存在,將會造福千秋萬代的百姓。
所以,道家有存在的意義。
因此,我們應該維護它。”
“說到底,葉道長還是對道門信心不足嘛。”
蘇大為微微一笑:“我的想法與道長正相反,一口池水,如果只是死水,寂靜不動,是不可能真正孕育出生命的,必有源頭活水,有來處,有去處,保持新鮮的流動,才能生命力繁盛,道長以為呢?”
葉法善拈須的手指微微一顫,下頷一痛,又是一根胡須被失態扯斷了。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位蘇大為與自己過去面對的那些人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只怕很難被自己說服。
但是此人如果真的倒向玄奘一方,向武昭儀施加影響,間接影響到天子李治,那對道門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葉法善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
“蘇帥,請問傳播胡教的天竺,現在如何了?”
四分五裂的天竺,本來還有一口氣,不過之前王玄策在中天竺受辱,向勃泥借兵,把中天竺又打了個稀爛,如今,不提也罷。
葉法善見蘇大為沒有回答,心中重拾自信,微笑道:“我觀胡教傳入中原的路徑,西域各國多有信佛的,但凡是信佛的諸國,必然衰弱,沒有例外,可知胡教是自我削弱之教。
何況其教提倡出家,不事生產,不交稅賦,不娶妻生子…
蘇帥如何看?”
“道長說的這些,確實存在。”
蘇大為點點頭道:“我看道德經,也有所領悟,與道長探討一下。”
“請說。”
“這世上有完美的事物存在嗎?”
“沒有。”葉法善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世上當然不會有完美之事,大成若缺,若沒有缺撼,哪來流動。
“既然世上本無完美,一個教派、思想,有缺點,不是很正常嗎?就像道德經所言,事物都存在一體兩面,有缺點,便有優點,那么,如何去用,在于人,而不在這件事物本身。”
教派、思想,從誕生的第一天開始,便是人的工具。
工具本身并沒有思想,有思想的是人。
工具能做好事,也能做壞事。
工具有缺點,但如果人擅于運用其上的優點,依舊是好工具。
反過來,如果真有完美的工具,人不去用,還是等于零。
蘇大為說的意思,還是把一切落在人身上。
他反對葉法善把一切問題,簡單的歸結于某個教派。
怎么說呢,蘇大為說的這番話,有那么點哲學思辯的意思在里面了。
在長安時,經常去大慈恩寺,去聽玄奘法師講經,倒也不是白去的。
葉法善一時無言。
就聽蘇大為又說了一句:“而且按老子之思想,方才葉道長說信胡教者,則必衰弱,其實反過來看也成立…其國衰弱,所以信胡教。”
這句話,猶如一把錘子重重敲在葉法善的心口。
令他身體一震,背脊一下子挺起。
看著蘇大為,背后冷汗涔涔。
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以至于他自己都沒曾細想過這些事。
此時經蘇大為一說,頓時有一種顛覆性的效果。
冥冥中,他似乎悟到了點什么。
陰與陽,強與弱,是相對的。
人與人的關系,也是相對的,是互相成就的。
那么國與教呢?
是否也存在一種相互成就,相互推動的力在里面?
一時間,葉法善凝視著篝火,陷入到沉思中。
其實學道或者修佛之人,修為越高,其思想越接近哲學層面。
也就是所謂的“道”。
一但靈感來了,或者有所感悟,在一件事上想上十天半個月,亦非不可能。
看著葉法善皺眉苦思的模樣,蘇大為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這時代的人,思維層次也未見更高嘛。
他跟葉法善說的話,也是極有道理。
但道理,也只是道理。
歸根到底,還是在于葉法善的做事方法上,并沒有打動蘇大為。
否則今天的談話,不會從談玄,變成辯法一般。
雙方頗有針鋒相對的味道。
其實蘇大為也并不是一定要悍衛哪一方,或者去打壓哪一方,而是…
在長安,頗受玄奘法師幫助,這人情在里面,怎么可能被葉法善輕飄飄幾句話,說得掉轉槍頭。
何況武媚娘也是不折不扣的崇佛者,犯不著去幫著道門對付釋門吧。
再說了,自己接觸過的幾個道家中人,李淳風就不用說了,數次幫忙,還將一面唐鏡贈予聶蘇,這也是實打實的好處。
就算是袁守誠,第一次見面,便傳自己功法,那也是好處。
那么葉法善呢?
就攛掇著聶蘇來找自己,以為憑著這點小恩惠,就能讓他跟釋門做對?
開什么玩笑。
誠意有沒有?
好處有沒有?
什么都沒有,紅口白牙,兩片嘴皮子一碰,這種套路,對付別人可能還行,在蘇大為身上…
不吃這一套。
突然,一聲細微的聲音在洞外響起。
蘇大為感覺肩膀上的人一動,聶蘇醒了。
她的眼睛看向洞外,撮唇輕哨了一聲。
下一刻,只見白影一閃,一身雪白的猴頭從洞外躥進來。
“猴頭,人找…”
聶蘇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蘇大為幾乎同時瞳孔一縮。
就連陷入深思的葉法善,也一下子回過神來,看著躥進洞的幻靈,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不是驚訝于幻靈的出現,而是驚訝它現在的狀況。
一支箭,插在幻靈的身上。
那是一支金色的羽箭,與普通的箭支大不相同。
箭頭呈翼形。
箭桿是黑色的圓木,上面繪有金色的銘紋,像是擁有某種魔力。
最后的箭羽,是金色,不知是什么鳥類的羽毛會是這種顏色。
在夜色和篝火下,顯得十分醒目。
而且這支箭十分粗大,比尋常的箭幾乎粗了一倍,像是大拇指的寬度。
這一箭從猴頭右肩穿過,幾乎將它半邊胳膊給卸下來。
猴頭動作飛快,幾個縱躍便撲到聶蘇懷里,然后,它像是失去力氣般趴下,奄奄一息。
“猴頭,是誰了傷了你?”
聶蘇很不對勁,她的神情,語氣,全都變了。
變得不像是平時那個溫和的她。
語調里,透著一股冷冽和怒意。
蘇大為極少見到她這個樣子。
但是目光看看猴頭的狀態,又能明白過來。
金蝮蛇從猴頭的脖頸處爬出,豎起半個身子,口里蛇信咝咝吐著,像是與聶蘇在交流些什么。
趙胡兒等斥候見了,也是滿臉驚訝。
但是沒有蘇大為的命令,此時反而不敢亂動,只紛紛拿眼睛投過來。
白天雪崩的時候,是聶蘇小娘子和葉道長,再加上猴頭對大家施救的,這人心里都有桿秤,都懂得知恩圖報。
眼見白天的那只小猴兒,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心里都是又驚又怒。
暗自猜測究竟是誰做的,居然會射箭傷這白猴。
這猴子不是凡品,當時它一爪下去,便能掀翻大片冰雪救人,眾人可是都看在眼里。
但現在,它卻傷這么重。
傷猴頭的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