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包括我。”
阿史那道真走過來,臉色無比認真:“不瞞隊正,剛開始,底下兄弟們頗有些不服,特別是我帶的這伙。”
“為什么?”
蘇大為明知故問道。
“你是從上面直接降下來的,之前沒聽說有任何從軍履歷,也未見有任何長處,私底下,難免會有諸多猜測。”
“猜測?”
“猜你背后有哪位貴人,或者得了哪位貴人提攜。”
“那現在呢?”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道:“關系或許是有,不過隊正也有點本事,在軍中,只要你有本事,大家就服你。”
蘇大為沒想到他會說得這么直白,笑道:“你這么說,我都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向帳蓬一旁指了指:“我們過去聊聊。”
“好。”
阿史那道真點點頭。
去那邊,可以避開其他斥侯,一來不擾人休息,二來,也可以有些私密的話說。
天邊漸現魚肚白色,蘇大為還好,身為異人還撐得住。
阿史那道真明顯臉上帶了倦容,眼下顯出黑眼圈。
蘇大為看看四周,離帳蓬稍遠,這里四下無人,說話也不怕被其他人聽見。
“阿史那道真,我聽說你阿耶是阿史那社爾,為我大唐名將,你怎么混到從一個小伙長做起?”
“我把上司給打了。”
蘇大為一時噎住了。
看到阿史那道真臉上露出一絲戲謔的笑意。
他不笑還好,一笑,就讓蘇大為覺得他好傻。
“打了然后呢?”
“我父汗,呃,我阿耶就把我踢到這里來了,說讓我從頭重起,賊他媽,他還真狠心,也不怕將來沒人替他養老送終。”
“那個…童言無忌吧。”
蘇大為看著這鐵憨憨一眼,頗有些無奈。
那些看起來都是很冷酷的帥哥,一張嘴,就露餡了啊。
阿史那道真,說的就是你,一開口秒變逗逼,有這樣咒自己的嗎。
“我做你隊正這么久,倒沒見你想動我?”
“那也要分人嘛。”
阿史那道真繼續傻笑道:“你做人挺公平的,我看著還比較順眼,所以不和你計較。”
計較你妹啊。
蘇大為又是一臉無語看著這位突厥王子,感覺他能把天聊死。
“不過我知道,整個斥侯對里,其他兩伙伙長,也看你不順眼,只是沒找到機會發難。然后看你和大總管,還有蘇將軍好像都挺熟的,就沒人敢去動你了。”
“嘿,那還是靠的關系。”
“也不是,昨天你和大總管角戲,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后你雖然被大總管扔出圈,但落地很穩,明顯是留了力了。后來有人打聽到,你原來是長安不良帥,手上功夫頗硬。”
“你們倒是消息靈通。”
“咱們斥候營,有幾個消息不靈通的?”
阿史那道真不知是自豪,還是自嘲的一笑:“別看小小的斥侯隊,里面什么神仙都有。”
說著,他又道:“今晚出去接應時,你能在黑夜里擋住暗箭,我便有些佩服你了,那種情況下,沒本事的都會嚇慌手腳,最后你居然還能活抓一個回來。
我可是仗著身邊都是用慣了的人,才勉強套中一個,還被其他人給跑了。”
“不一樣。”
蘇大為搖頭道:“近身搏殺,是我所常,但是騎射和偵騎,你確實挺厲害,不愧是阿史那社爾將軍之子。”
阿史那道真笑得越發憨傻:“你說真的?不如這樣,我教你騎射,你教教我近戰之術如何?”
“你說真的?”
蘇大為倒是有些詫異,沒想到阿史那道真如此好說話。
這家伙,簡直是個寶藏男孩啊,主動來送技能的嗎。
不過,跟他學騎射,倒是不錯,多點技術傍身總是好的。
“那么就一言為定了。”
“成交。”
“對了,看你之前和手下斥侯分進合擊,進退有據,這個騎兵配合是怎么練出來的?”
“這個簡單,你只用當是圍獵就成了。”
“圍獵?”
“我們突厥人是狼神的后代,我們的戰術,就是狼群圍獵…”
卯時正。
金色的晨光,從延綿起伏的山脈透過來。
蘇大為從帳蓬里走出,伸了個懶腰。
他抬頭看去,看到整個阿爾泰山在遠處仿佛一條起伏的巨獸被鍍上了金邊。
這副景色無比壯美,然而他卻無心欣賞。
昨晚一共休息了不到兩小時,好在他有鯨息之術,現在又是精神飽滿。
向站在營帳外的一名兵卒問了一聲,知道程處嗣和蘇慶節早早離營去執行偵察任務了。
蘇大為想了想,決定去大總管程知節那里,向他稟報一下昨晚的情況。
雖然說他只是一小小小的斥候隊正,但一來因為負責情報,二來與程處嗣關系不一般,一般情況下,程知節會見他。
向著程知節的中軍大帳走過去,沿路還要經過好幾處營壘。
剛剛走到一半,前面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穿著明光甲,背后拖著長披風,在二十余名兵丁的陪同下,迎面走來。
蘇大為一愣,認出此人是此次軍中副總管王文度。
關于此人,蘇大為此前并無印象,只依希聽說有勛貴背景,只是不知是關隴王氏,還是別支,和王皇后他們那支,有沒有關系。
對這些,蘇大為一般沒太大興趣,也就沒有去打聽。
他機警的站到道旁,叉手為禮道:“見過副總管。”
“哦,原來是蘇隊正。”
王文度眼睛一亮,加快幾步,笑著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
這是一個頗為微妙的肢體動作。
大家此前并無交情,又跨著軍階級別,王文度如此動作,顯得有些刻意。
這是玩折節下交嗎?
蘇大為心中腹誹。
面上不動聲色道:“副總管在巡營嗎?”
“是啊,越是要接近敵人,越是大意不得,我得四處看看,看看有沒有疏漏。”
王文度頗為健談,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說完,他又仿佛不經意道:“對了,我聽說昨晚營外有些動靜,可是有敵情嗎?”
“昨晚有人夜窺軍營,斥侯隊已經前往偵察,抓了兩個活口,是回紇人,是給突厥人探聽消息的。”
王文度神色不變,想了想道:“蘇隊正,如何看?是否突厥人已經逼近了?”
“應該不會,他們的活動范圍還是在金山山脈以西,隔著這山,不適合有大動作,或許只是偵察一番。”
蘇大為不卑不亢的道。
王文度點點頭,忽然又道:“蘇隊正如何看突厥?”
“副總管,此言何意?”
蘇大為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反問。
他沒摸清楚王文度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雖然此人為軍中副總管,但是之前兩人并無交集,也談不上交情。
如今他居然顯得刻意親切,這讓蘇大為不由不暗生警惕。
“蘇隊正不用緊張。”
王文度的眼光倒是頗為老辣,看了一眼蘇大為,笑呵呵的道:“不瞞你說,這次出來前,陛下和武昭儀特意招我問對,所以,你懂吧?”
這句話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低到只有蘇大為才能勉強聽清。
看他的表情,也透著一股神秘。
蘇大為愣了一下,這話的意思是…
自己人?
表明他是李治和武媚娘的人?
不過蘇大為早非吳下阿蒙,自然不會因為王文度一句話,就顯得過份親熱。
他只是行了個叉手禮:“副總管說得不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嗯,都是天子李治的人,這話沒毛病。
王文度仿佛沒聽出來他話里的戒備之意,依然微笑道:“蘇隊正,要想打贏敵人,就得先弄清我們的敵人是誰,你說對嗎?”
這話,倒讓蘇大為有些糊涂起來。
“敵人,不就是突厥人嗎?”
“說得不錯,可突厥人,是怎樣的一個族群,他們強在哪里,弱點又是什么?蘇隊正知道嗎?”
“這…”
蘇大為一時噎住了。
這個問題,他還從沒仔細想過。
下意識認為,突厥人就像是匈奴人一樣,草原上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強盜,這還用問嗎?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改主意了。
如果是這么簡單,那王文度問他的意義在哪里。
腦中靈光一轉,蘇大為欠身道:“愿聞其詳。”
這就是向王文度請教的意思。
王文度頗為滿意的仰頭笑了笑:“好說,今日有閑,我便指點蘇隊正一二。依我淺薄之見,這突厥人,可不是什么簡單的強盜,而是如大漢,如大唐一般,一個強盛的大國。”
“嗯?”
“突厥,即突厥汗國,是由漠北崛起的以游牧為主的部落聯盟國家,聽上去似乎和草原上其它的部落一樣,其實不然。”
王文度不緊不慢的道:“突厥人原是柔然煉鐵奴,從別處跋涉到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戰盔‘兜鍪’,俗稱突厥,所以得名。
突厥汗王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數百家,后來部落發展至數萬人。
在這之后,突厥合并鐵勒部5萬余戶,勢力逐漸強盛。
隨后又擊敗了柔然,以漠北為中心在鄂爾渾河流域建立突厥政權。
最盛時疆域東至遼海,西瀕里海,北至北海,南臨阿姆河南。
分轄地為‘突利’(東部)、‘達頭’(西部)。
可汗廷帳在東、西兩部之間鄂爾渾河上游一帶。
汗國官制有28級。
稅法規定對普通牧民、黑民(戰爭中歸附者),征發兵馬、科稅雜畜。
歷法以動物紀年。
對了,他們還有自己的文字,叫做也叫鄂爾渾,葉尼塞文。”
說到這里,王文度微微一笑,向蘇大為問:“聽到這里,你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