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長孫無忌主動招攬的人絕不會太多。
他的身份、實力,已經足夠強大,就算不招攬,主動求依附者,多如過江之鯽。
更別提還是屈尊降貴,主動說出這種話。
但是對蘇大為,長孫無忌第一次起了愛才之心。
“我手下人才很多,但是似你這般,有急智,能勇于任事者,一手都能數過來。”
長孫無忌盯著蘇大為,眼露熱切:“來我這里,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國公。”
蘇大為緩緩的道:“我只是一個不良人。”
“哈哈,太宗曾言,唯才是舉。”
長孫無忌豪氣萬千般的笑道:“我雖不如太宗,但也有容人的胸襟,只要你有才干,能為我所用,我便能給你施展的空間。”
停了一停,沒等蘇大為回話,長孫無忌接著道:“你想要什么官職,什么樣的權力,陛下給不了你的,我能給。”
這話已經有些逾矩了,但長孫無忌不在乎。
此時,此地。
移動的馬車,單獨的兩個人。
此番談話,只有天知地知,蘇大為與他長孫無忌知,又有何懼之有?
蘇大為眼中閃過復雜之色,他搖頭道:“國公,陛下給不了的,你也給不了。”
這話說出來,車廂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長孫無忌臉上依然帶著笑。
他手里揣著銅制手爐,手雖熱,心里卻寒。
甚至連笑容里,都透出一絲冷酷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蘇大為向他抱拳道:“國公,若…”
“你聽我講個故事吧。”
長孫無忌拿起兩個茶杯,放在面前的小木幾上。
在他的右手邊,有一個紅泥小爐,上面正烹著茶。
長孫無忌伸手提起爐上茶壺,替兩人倒上茶。
碧綠的茶湯隨著車廂陣陣顛簸,卻始終沒有溢出來。
空氣里充滿濃郁的茶香味。
“茶能解憂,能讓人忘俗,也能讓人真正沉靜下來,品味世間甘苦。”
長孫無忌伸手示意:“請飲茶。”
“謝國公。”
蘇大為微微欠身致謝,卻并不碰那個茶杯。
誰知道這茶里,有沒有加點別的東西。
自從上次在苩春彥那里,吃過一次虧,蘇大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長孫無忌視線從蘇大為面前掠過,面上無喜無怒,伸手將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輕嗅了一口茶香,又吹了吹,然后淺嘗了一口。
他喝茶的姿勢十分講究,右手拇指和食指輕捏著杯沿。
左手大袖擋在杯前。
整個動作十分優雅,富有貴族禮儀。
“好茶。”
長孫無忌贊了一聲:“只有知音能懂了。”
“國公,知音天下又有幾人呢?”
長孫無忌沒理蘇大為話里的暗諷,仰頭雙眼微閉,似乎陷入回憶中。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道:“煬帝末年,天下崩毀;隋失其鹿,群雄共逐。亂世之中,有一對少年聚在一起,他們懷著同樣的理想,要終結這亂世,還天下以太平。
于是,他們向著心中的目標出發了。
這一路上,劈荊斬棘,經歷無數的磨難,終于,老天垂憐,他們實現了理想。
在一片廢墟中,他們建立起一個嶄新的國家。
令百姓安居樂業,并且消滅了外面的敵人。
可惜天不假年,這個時候的少年,已經成了白首老者,他們中的一位,先走一步。
只留下剩下的一人,要替他的伙伴,守護這個國家。”
長孫無忌張開眼看向蘇大為,那眼里,沒有往日的凌厲鋒芒,只有一片平靜:“創業難,守業更難,到這個時候,剩下的那位才發現,敵人不在外,而在內,有太多營營茍茍之輩,想要竊取勝利的果實。
那些人,想要改變兩個少年一造的新秩序,甚至…
想要改天換日。
你說…
能答應嗎?”
沒等蘇大為回答,長孫無忌搖了搖頭:“不能!”
這聲“不能”,與其說是說給蘇大為聽,更像是他說給自己聽的答案。
蘇大為拿起茶杯在指尖晃動著,看著茶湯上蕩漾起陣陣漣漪,始終一言不發。
長孫無忌捏著茶杯,向他舉起示意了一下:“要不要同老夫一起喝這杯茶?”
蘇大為笑了笑,舉起手中茶杯。
對面的長孫無忌嘴角帶起笑容。
就在此時,蘇大為將茶杯輕輕放在木幾上:“還是不了,嘗慣了粗茶,國公的茶太精貴,我怕是喝不慣。”
長孫無忌的笑容,在這一刻為之凝結。
他凝視著蘇大為面前的那杯茶,良久,充滿遺憾的搖頭嘆息:“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好好路不走,偏要走絕路。”
“國公。”
蘇大為向他認真的道:“根本沒有好走的路。”
“嗯?”
“其實這世上也根本就沒有路。”
蘇大為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笑容,意味深長的道:“只是走的人多了,才變成路。”
“你,在嘲諷老夫?”
長孫無忌眼睛微微瞇起。
“國公,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你苦苦想要守護的東西,其實已經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
“呵呵,老夫代表了關隴門閥,世家貴族,你說我站在對立面,站在誰的對立面?寒門嗎?還是那些山東,江南那些小族?若不是老夫當年與太宗,與關隴門閥們一起,征戰沙場,訂下制度,哪有今天大唐的太平之世?”
蘇大為沉默下來,伸手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掌心里輕輕摩挲著。
良久,他抬頭向長孫無忌道:“我記得太宗有一句話,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長孫微忌眼神微變。
“這天下,非關隴貴族一門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國公苦心造詣,想用關隴門閥,擋住所有人進晉之階,恐非長久之策。”
長孫無忌臉色一變再變,似想要發作,又強行忍住。
蘇大為長身而起,向他抱拳道:“茶喝完了,我也該告辭了,國公保重。”
這一瞬間,他看到長孫無忌的臉色變得鐵青。
那張臉,仿佛凍結了一般,冷得嚇人。
蘇大為卻沒有片刻遲疑,行禮之后,轉身就走。
連馬車尚在疾馳也不顧,居然就這么跳下車了。
馬車隨著慣性還在移動,只聽得遠處蘇大為一句被風吹得模糊的話傳來:“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昔日的屠龍少年,最終變成惡龍。”
嘩啦!
長孫無忌一揮手,將木幾上的茶具狠狠打翻。
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飛濺,一片狼籍。
車上門簾一閃,一個年青人貓腰鉆進來,向長孫無忌單膝跪地,抱拳道:“國公,可有事?”
長孫無忌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
袖口處露出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有暗紅的血水,不斷流淌下來。
一滴滴落到桌上,變成綻放的血花。
“國公!”
年青人見狀,忙從身上扯下布條,手腳麻利的替長孫無忌包扎傷口。
“呵呵,他居然教訓我,他居然敢教訓我…
有趣,當真是有趣。
屠龍少年,變成了…惡龍嗎?”
從下車的那一刻起,蘇大為知道,這意味著自己與長孫無忌徹底決裂了。
再無任何回寰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就不管不顧,在長孫無忌面前說個痛快。
應該會讓長孫無忌氣個半死吧?
也顧不了那么些了,無論氣不氣長孫無忌,從下車的那一刻起,結局就是注定了的。
必然會遭到來自長孫無忌和關隴門閥一系列的打擊,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
對這一切,蘇大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他不是沒想過虛與委蛇,先混過眼前再說。
當拿起茶杯的時候,他真的猶豫了那么一瞬。
但是最后,他還是想明白了。
這茶,喝不得。
他雖然不屬于安文生那種對政治和官場上嗅覺敏銳,但至少明白一個道理。
在兩大陣營爆發沖突時候,騎墻沒有好下場。
或許能換得一時的好處,但等一切塵埃落地,終究會有清算的一天。
再說長孫無忌已經垂垂老矣,而李治和武媚娘正如日方升。
站在哪邊,那還用說嗎。
終李治一朝,關隴門閥必然被打壓,無數寒門和新興貴族,必然崛起。
還有自己的狄仁杰大兄,都會隨著長安科舉,進入朝堂。
這是歷史大勢,誰也無法阻擋。
正像蘇大為剛才和長孫無忌說的“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則生,逆之者亡”。
不過,多半長孫無忌是聽不懂的。
就算聽懂了,他也做不到。
朝堂便是江湖,人在其中,已經是身不由己了。
就像蘇大為自己,若只是一個人,大可以做閑云野鶴,學當年薛萬徹往山里一鉆。
可惜,現在跟著他身邊的親人朋友,那么多關系人脈,豈是說割舍便能割舍的?
搖搖頭,蘇大為收起心緒,轉頭四望。
發現四周白雪皚皚,居然已是長安城外的林中。
“這長孫無忌老兒,把我往城外帶做甚…”
不對!
蘇大為猛然反應過來。
一個轉身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