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哥。”
盧慧能站起身,雙手合什,向蘇大為微微鞠躬,打過招呼。
“你現在越來越像和尚了。”蘇大為打量他一眼,除了沒有剃度,這十幾歲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門中人,頗有空凈氣象。
想想覺得有些郁悶,本來自己收他在身邊,想著給自己破案多一個幫手,現在看,倒像是幫玄奘法師多招了名弟子。
撓撓頭,蘇大為向玄奘道:“法師,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讓我把這段經講完。”玄奘法師微微頷首。
就算有滿肚皮的話,此時也沒法開口。
蘇大為依言走到角落蒲團,盤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師。”
經房內香煙裊裊,外面的天光從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寧靜。
玄奘法師雙手合什,眉目慈悲,緩緩道:“爾時,世尊而說頌曰:‘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云,應作如是觀。’
時,薄伽梵說是經已,尊者善現及諸苾芻、苾芻尼、鄔波索迦、鄔波斯迦,并諸世間天、人、阿素洛、健達縛等,聞薄伽梵所說經已,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說完,停了片刻,玄奘繼續道:“金剛經至此,已經全部說完,有不解之處,可以問。”
“法師。”
蘇大為忍不住開口道:“金剛經我熟啊,最后一句我記得是,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有為法,應做如是觀。”
這話才說完,墻角處的行者突然撩開眼皮,不知是笑還是什么,發出“嗤”的一聲。
蘇大為有些尷尬道:“是不是說錯了?”
“你說的原也不錯。”
玄奘法師開示道:“你念的金剛經是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的譯本,我剛才念的,是從天竺帶回的金剛經原本直譯。”
見蘇大為臉露迷惑之意,玄奘繼續道:“東晉太元八年,后涼太祖呂光取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到達甘肅涼州。
鳩摩羅什在涼州待一十七年弘揚佛法,學習漢文,后秦弘始三年入長安,至十一年與弟子譯成《大品般若經》、《法華經》、《維摩詰經》、《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和《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論。”
“哦哦。”蘇大為一臉不明覺厲,心中暗道:只知道有這個和尚,好像是天龍八部里鳩摩智原型,至于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卻不甚清楚。
一旁的盧慧能忽然開口道:“法師,您的直譯,與鳩摩羅什譯本,有何不同呢?”
沒等玄奘開口,坐在慧能旁邊的明崇儼便道:“這你都不知道?鳩摩羅什本人精通漢文,擅長音律,他的譯本簡潔而押韻,讀來如詩詞般朗朗上口,便于傳誦和記憶。
至于玄奘法師的直譯,則完全是根據梵文原典意思翻譯,這兩者,一個是翻譯神氣,一個是尊重原文,這便是不同。”
被他一說,盧慧能抬頭望天,嘴巴張大,一臉懵逼。
玄奘微笑道:“鳩摩羅什版便于傳誦,但與梵文原意有些差異,需要有一定佛學基礎的人,才能理解經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說起此事,我記起太宗在時,也曾與我探討關于金剛經之事。那是貞觀二十二年,太宗駕幸洛陽宮…
當時太宗問我:金剛般若經一切諸佛之所從生,聞而不謗,功逾身命之施。
非恒沙珍寶所及,加以理微言約…
未知先代所翻文義具否?”
蘇大為一個激靈,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他向玄奘法師追問道:“法師當時怎么回答?”
“貧僧當時回太宗:今觀舊經,亦微有遺漏。爾后太宗與我就經文原意相談甚歡,直至十月,才回轉長安。也正是因此,爾后我才以梵文金剛經做直譯。”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
蘇大為摸著下巴,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喃喃自語:“太祖皇帝認李老君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這里,好像又偏愛佛家。”
“阿彌,你覺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師雙手合什,輕聲問。
這聲音,在蘇大為耳里一聲轟鳴,仿佛洪鐘大呂。
腦中好像有一道閃電劈開,一時無言。
外面的陽光如霧似霰,照在玄奘法師身上,袈裟上,煙籠霞蔚,寶相莊嚴。
在蘇大為的眼中,此時的玄奘面目已經模糊,猶如一尊大佛。
這是…
良久之后,蘇大為身體一震,從那種奇異的體驗中驚醒過來。
他驚愕的發現,體內的元氣忽然變得活潑起來,甚至有些蠢蠢欲動。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從去歲以后,自己的修行已經處在一個瓶頸里很久了,但是剛才,玄奘法師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像是觸到了什么,令他仿佛進入到一種頓悟的狀態。
只可惜,這個過程稍縱即逝。
“佛與道…”
有什么不同?
蘇大為心里隱隱有一種直覺,或許能答出這個問題,自己就能從瓶頸里突困出來。
“阿彌,不妨聽聽行者的意見。”玄奘的雙眼,穿過霧氣投過來,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視線向抱著鐵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見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張開雙眼,眼里一道金芒閃過。
“佛與道?嘿嘿。”
行者的鐵棒在地上輕輕劃動,發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隨師父去天竺取經前,還曾有個師父,法名須菩提,他精通佛道兩門。”
蘇大為咽喉蠕動了一下,下意識吞了下口水。
心里有一個聲音大喊:菩提祖師都出來了,看來這行者真的是孫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寫西游的吳承恩是怎么收集到第一手資料的,居然還挺靠譜的。
腦子里閃過亂糟糟的念頭,耳中聽到行者繼續道:“須菩提法師曾跟我說過,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們,人,在天地之間。”
玄奘,明崇儼和盧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語,但卻若有所悟的樣子。
只有蘇大為有些懵逼,愣了幾秒,他試探著道:“行者師兄,能,說人話嗎?”
“滾!”
行者翻了記白眼,抱著鐵棒兩眼一閉,一副老子懶得搭理你的模樣。
蘇大為有些無語,你這話說一半還不如不說呢。
明崇儼雙手合什,向著玄奘法師道:“法師,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與自然相處之道。”
玄奘微微頷首,面露贊許之色。
盧慧能在一旁憋紅了臉,似是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憋了一會,他漲紅著臉,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啞迷嗎?
蘇大為看了更迷惑了。
卻見玄奘法師面露驚訝,雙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獨具慧根,如入我門,將來必能弘揚佛法。”
蘇大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儼和盧慧能,最后無語抬頭,望著塔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你們,能不能說回人話啊。
“阿彌哥的悟性…”
明崇儼搖搖頭,嘴角挑起,面帶嘻笑。
慧能雙手合什,雙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奘法師手里輕撥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體,腰脊挺起,將鐵棒橫置于膝,向蘇大為道:“雖然阿彌你悟性差一點,但看在與蘇三郎相識一場的緣份上,今天俺就來點撥你一下。”
“咳咳,你說。”
蘇大為捂著胸口,感覺好內傷。
惡賊,你們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們比。
只聽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門,都要明白自己面對的是誰。”
面對的是誰?
行者道:“修行者誰?我,我是誰?我修的是什么?
佛道兩門,分別給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師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與天地相處,人如何去看待這個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內心。
天地宇宙為外,心為內,人在中間,如何看待這兩者?
修行門徑有分別,但殊途歸一,其本質皆為‘我’。”
說罷,行者將鐵棒舉起道:“鎖住心猿與意馬,得證無量須菩提,咄!”
話音落處,鐵棒下擊,“鐺”得一聲響,火星四濺。
這一聲金鐵交鳴聲,仿佛當頭棒喝,令蘇大為一驚,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的滿頭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擊碎。
呆了一會,蘇大為向行者雙手合什,感激道:“多謝悟空師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鐵棒,靠著墻,又恢復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一旁的明崇儼一手抱臂,一手摸著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話對他也有很多啟發。
而盧慧能則是捧著臉,一臉迷茫之色,皺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師輕輕撥動著念珠,向蘇大為道:“阿彌,你我相識也是緣法,過段時間我將去新譯場,今日既然有緣,送你這番造化,望你好生體悟。”
“多謝法師!”
蘇大為向玄奘法師深深鞠躬道:“法師,我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教,關于太宗的金寶神枕。”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