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場,送走了尉遲寶琳和程處嗣,看著這兩個家伙勾肩搭背,搖搖晃晃的走了。
蘇大為不禁搖搖頭。
程處嗣臨行前還醉態可掬的說要把他幾個兄弟也帶來,介紹給蘇大為認識。
不過被尉遲寶琳給揭穿,八成是看上蘇大為釀的酒了。
程處嗣臉皮倒是厚,不但沒否認,還哈哈笑著夸蘇大為釀的酒乃是一絕,下次應該多釀點,讓他帶回去給老爹嘗嘗。
他這是吃完不算還想打包呢。
蘇大為苦笑一下,對這程家人的行事風格,算是有所了解了。
不過平心而論,程處嗣這人還不錯,粗中有細,不惹人討厭,而且也挺講義氣,平時有事找他絕不推托。
在鯨油燈的生意上,程處嗣也沒少出力。
從長安出去一路上,也虧了他不少關系上下打點。
“哥”
聶蘇的聲音將蘇大為從思索中喚醒。
回頭一看,看到聶蘇懷里抱著黑貓小玉,快步跑了過來。
“哥你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么?”
聶蘇拉著蘇大為,向院里走去:“我發現一個地方,看星星可好了。”
“所以你就帶我上房頂?”
片刻之后,蘇大為和聶蘇坐在自家房頂屋檐前,有些無語的道。
“哥,你看在這里,離天都近一些,天上的星星都好漂亮。”
聶蘇伸手像提想要抓住天上閃爍的星辰,纖細的手指,從她的視線看,好似于星星們融為一體。
“才這點高度怎么會近。”
蘇大為躺下來,后腦枕著自己的胳膊,小聲嘀咕道:“你是沒見過真正的高樓。”
小玉就蹲在蘇大為腦袋旁,也學著人一樣,仰首望天,一雙貓瞳里閃動著深邃的光芒。
比起去歲,黑貓胖了許多,縮在那里,好像一個黑色的肉團。
“小玉,你該減肥了。”
蘇大為話沒說完,小玉的貓尾甩過來,一下抽在他的鼻子上,差點把蘇大為的眼淚給打出來。
“過份了啊。”
蘇大為坐起來,揉著揉又酸又澀的鼻頭,瞪它道:“還不讓人說了?要正視自己的缺點,知不知道?”
“哥。”
聶蘇手腳并用的爬過來,把一臉不情愿的小玉重新抱進懷里,沖蘇大為嗔道:“別兇小玉,媚娘姐姐說過要好好照顧它。”
“我哪里有兇,它兇我還差不多。”
蘇大為看了看小玉沖自己伸出的貓爪,肉團似的爪上,幾根勾爪無聲無息的彈出來,寒光凜凜。
他不由悻悻的轉過頭,重新枕著胳膊躺下來,算了,不跟貓一般見識。
古人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嘛。
小玉,就是家里的小人,一定是。
看它平時陰險的,上次幻靈失蹤的事,這臭貓明明知道,卻一直不肯透露半分。
還有上次小玉跑出門,和那個半妖干了一架,它是什么時候認識那半妖的,其中有什么緣故,小玉依舊什么也不說。
有時候看著它雙眼的時候,蘇大為會有一種錯覺,這哪里是只貓,簡直就是個城府深邃的人。
就連聶蘇問小玉,這貓也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偏偏聶蘇還很喜歡它。
恐怕全天下,這貓也只愿意聽武媚娘的話了。
“媚娘姐姐入宮好久了。”
“嗯。”
“我聽阿娘說,媚娘姐姐有身孕了,是不是快要生了?”
聶蘇又嘀咕著:“不知生孩子痛不痛,想到媚娘姐姐要有孩子了,感覺好神奇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這些古怪的問題。”
蘇大為忍不住打斷她道:“要是無聊的話,可以跟阿娘學點針線活…”
“才不要,上次聽你的學針,結果把人家手指都扎疼了。”
聶蘇向蘇大為伸出食指:“你看,你看!”
“好好,不學針線,還可以學點別的。”
“那你帶我學破案呀。”
“呃這個不行。”
“整天呆在家里,人家會悶的嘛。”
聶蘇屈起雙膝,將小玉放在膝上,自己的下巴壓在小玉毛茸茸胖乎乎的背上,她的腮幫子鼓起來,好像真的生氣了。
見她這副模樣,蘇大為不禁有些心疼。
平日里自己不許她出去,她就只能在家里院子里找黑三郎和小玉玩,時間久了,是會憋出病來。
“要不找時間,我帶你和阿娘出去踏青。”
“真的?”
聶蘇猛地抬頭,兩眼閃動著光,一臉驚喜。
“真的真的,哥哥答應你,不過要等到我有時間。”
“阿彌!”
下面突然傳來柳娘子的喊聲:“快下來幫我收拾,還有小蘇”
“哦。”
聶蘇吐了吐舌頭,沖蘇大為伸出小指:“哥,拉勾。”
月光照入房間。
坐在書房間的房遺愛,有些頹然的將手里的書放下。
還是一樣,這東西,他看不進去。
父親生前一直讓他多看書,可惜,他雖是大唐名臣房玄齡之子,卻偏愛武藝,不好讀書。
太宗在世時,還曾征調他一起出征高句麗。
想起來,金戈鐵馬,箭如霹靂。
現在回憶起來,胸膛里的血還是熱的。
他的手不自覺的握緊,好像當年在戰場上握緊橫刀。
不過,現在手里的只有書卷。
房遺愛回過神,搖搖頭,放棄了繼續看書的想法。
他站起身,轉動了一下發酸的肩膀,眉頭忽然皺在一起。
最近,他有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很莫名,說不出緣由,但就是感覺到不舒服。
似乎自己被什么東西給盯上了。
這種感覺他很熟悉,那是在戰場上,被隱蔽在暗處的敵人盯上的感覺。
這是出于一個武人對危險的直覺。
可是細細查探,又找不出這種感覺的由來。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當今陛下登基已經是第三年,大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朝堂上雖說長孫無忌大權獨握,但各方也相對穩定。
自己身為房玄齡次子,對陛下忠心耿耿,被封為太府卿、散騎常侍,又封右衛將軍,哪里會有什么危險?
嗯,除了那一件事。
他抬起頭,向正南方看了一眼。
自己與大哥房遺直,三弟房遺則的關系更加惡劣了。
這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卻又不知該如何解決。
頭腦里,閃過自己的妻子,合浦公主高陽的臉龐,他不禁嘆了口氣。
“駙馬。”
隱隱的,聽到高陽的聲音飄來。
房遺愛甩了甩頭,將腦子里的雜念拋開,應了一聲,推開書房大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離開不久。
從書房的房檐上,突然有一個黑衣人,以倒掛金勾的姿勢垂下來,向著書房里小心窺探。
隨后,黑衣人飄落下來,輕輕推開書房門…
天還沒亮的時候,長孫無忌翻身從床榻坐起。
多年以來,他形成了習慣,每天到這個時候,都會醒。
爾后梳洗,整理衣冠,直到上朝。
時間分毫不差。
這是長久以來形成的條件反射,已經刻入到骨子里。
他一向是個很自律的人,無論多晚睡,這一點都不會變。
“什么時辰了?”
“主人,和平日一樣。”
黑暗里,有人答應。
長孫無忌伸手,接過婢女遞上來的折疊如方塊的熱毛巾。
微微抖手攤開,熱氣騰騰的捂在臉上,沉默了片刻,感覺精神一振。
毛巾的溫度,也和平日一樣,絲毫不差。
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他踱步到一人高的銅鏡前,正了正衣冠。
看著銅鏡中面龐模糊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昔日太宗在時,曾言魏征為他的銅鏡,如今太宗與魏征皆已做古,想來讓人唏噓啊。”
四周一片沉默,無人敢接他的話。
直到這個時候,長孫無忌才想起來什么,回頭道:“那件事怎么樣了?”
門前階下,有人跪拜道:“小人昨夜去查探過,有一些書信…”
“呈上來。”
片刻后,長孫無忌瞇起眼睛,看了看手里的東西,嘴角微微一笑:“備馬。”
“唯。”
坐在馬車里的時候,享受著幾乎要把老骨頭拆散的顛簸,長孫無忌開始翻看手里的信件。
當看到一個名字時,他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幾分。
“嘿嘿,有趣啊有趣,正好,全數納入老夫掌中。”
想起即將到來的一場風暴,而這風暴將由自己一手掌握,長孫無忌忽然感覺,自己老邁身體里,血液又熱了起來。
已經多久沒有這份久違的激動了?
大概從太宗離世,自己掌握整個朝堂以后吧。
這幾年…
實在有些太過安逸了。
當年的敵人,還沒有清算干凈。
是時候了。
他想著,抬頭從車窗外看向天際。
灰朦朦的天,布滿陰霾,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突兀的,一個念頭不知為何從心中浮起。
先帝的銅鏡是魏征,那老夫的銅鏡,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