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出宮不可太久。
簡單用過一些飯食,便隨著車駕匆匆離去。
這次一別,正像她說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
大概會很久吧。
蘇大為站在大門前,凝視著遠去的車馬,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朵動了一下,轉頭看去,居然意外的發現自家院里,有一個穿著破舊布衣,生面孔的孩子,正縮在廊下,頗有些畏懼的看向自己。
“你是什么人?”
蘇大為一下子警覺起來。
“阿彌,不要嚇著他。”
柳娘子從廚房里走出來,向那孩子指了指:“這孩子我經常見他在巷口轉,問過身世,是和母親過來尋親的,結果沒尋找,現在沒了去處,我見他手腳伶俐,就讓他來幫我做點事。”
聽到柳娘子這么說,蘇大為頓時明白過來,只怕是自己老娘看著孩子可憐,想幫他一把。
不然自己提過幾次想找幾個下人,幫著打理家宅,柳娘子都不同意,偏偏這時候,找了個半大孩子回來。
這也不奇怪,柳娘子本就是個熱心腸,以前和鄰里關系處得都不錯。
不過這孩子…
蘇大為多看了兩眼,覺得對方有些眼熟。
看著十來歲的樣子,不知在哪里見過。
正想著,卻見那孩子一溜小跑過來,到自己面前鞠躬道:“見過,見過蘇帥。”
“你認識我?”
“上次,我去衙門給你送過信。”孩子抬頭,一張小臉上臟撲撲的,不過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十分有神。
被他這么一說,蘇大為頓時記起來。
去年查蘭池宮的案子時,這孩子曾替高建帶信給自己,對了,高建身份還沒暴露時,在果子鋪那邊也曾看到過這孩子幾次,每次都見他縮在墻角,好像是代人跑腿賺幾個零錢。
想到這里,蘇大為點點頭:“我想起來了,對了,你叫什么,之前不是在果子鋪那邊攬活?”
“蘇帥,我叫盧慧能,去歲跟我娘來長安尋親,后來親人沒尋到,我娘又生病了,暫時住在城北道觀,以前我都在果子鋪那邊替人跑腿,那個老板不趕我走,后來換了個新老板,就不許我在那邊了…”
“原來是這樣。”
蘇大為心里一琢磨,這事說起來倒同自己有幾分關系。
如果不是自己把高建的間諜身份揪出來,那果子鋪就不會換老板,不換老板,就不會把這小孩給趕走。
不趕走他,他就不會跑到自己家里來做幫工。
這因果真是…
“等等,你剛才說叫什么?”蘇大為突然一個激靈。
“蘇帥,我叫盧慧能。”小孩眨了眨眼睛,老實回道。
慧能?
該不會是禪宗六祖慧能吧?
哪有那么巧,或許只是同名。
蘇大為揉了揉自己額頭,他對佛門公案記得不甚清楚,只知道禪宗里有個慧能和尚,說了一段“風動心動”論,在后世頗為有名。
算了不想這些了。
“既然來了就好好做吧。”蘇大為想了想又道:“你剛說和你母住城北道觀?沒住處嗎?”
“沒…”盧慧能雙手絞在一起,神情顯得有些緊張:“我娘舊疾沒好,我們又沒錢。”
“是什么病?”
“我娘說心痛,有時喘不過氣來,不能勞作。”慧能仰著臉,沖蘇大為可憐巴巴的道。
“道觀那邊條件應該不太好吧,我家這里還有空屋,如果你愿意,把你娘接過來住吧。”
蘇大為看了一眼站在廚房門邊的柳娘子,見她笑著點頭,似在贊許。
接著又道:“我認識個游醫,醫術還不錯,到時可以讓他來給你娘看看。”
“謝…謝謝蘇帥,謝謝蘇帥!”
盧慧能卟嗵一聲突然跪下,沖蘇大為激動的磕頭。
“起來起來!”
蘇大為忙一把將對方拉起來,觸手摸到對方袖子里的手臂,簡直是瘦骨伶仃,毫無一絲多余的皮肉。
也是個可憐孩子,既然柳娘子想幫人家,那能幫就多幫一些吧。
既然決心幫人家,蘇大為想想反正沒事,干脆叫上大白熊,跟著盧慧能去接他母親過來住。
雖然馬上到宵禁時間,但是蘇大為有不良人腰牌,自然不怕這些。
路上跟盧慧能邊走邊聊,才知道這孩子居然已經十三歲了,但是長期營養不良,看著遠比他的實際年齡要瘦小。
他父親原在范陽做官,后來因罪被貶,流放到新州。
盧惠能是貞觀十二年,父親流放新州后所生。
蘇大為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孩子,沒想到打開話匣子后,這小娃娃居然是個話嘮,也不管蘇大為和大白熊什么反應,噼嚦啪啦講個沒完。
不過…
算了,還是聽他講下去吧。
大概平時也沒什么人說話。
至于新州是哪里?范陽又是哪里?
蘇大為一臉懵逼。
關于大唐的地理情況,以后得惡補一番才行,現在人家說出地名,他完全沒概念。
“對了阿彌,你知道我名字怎么來的嗎?”
慧能向蘇大為神氣活現的道:“我娘說,在我出生那天有兩個老和尚來化緣,我爹信佛,就請他們幫我取個名字,所以我就叫慧能了。”
舔了舔唇,他繼續說:“我娘常說,我這名字,一聽就像是出家人。”
大白熊沈元腿腳早已好得利索,一直悶不作聲的聽著,這時忍不住呵呵笑道:“我的名字,也有人說像出家人。”
蘇大為有些無語的抬頭看看天。
沈元這名字,和出家人有個屁的關系。
慧能倒是…
“對了慧能,你爹呢?”
蘇大為忽然想起,一直只聽他說自己娘親,很少提起父親。
“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盧慧能吸了吸鼻子,表現得滿不在乎。
不過說完這句話,他卻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里似乎進了沙子。
見此,蘇大為沒有再問下去。
看來這孩子沒什么可疑的,應該不是像高建那樣從別國潛伏來的。
經歷過高建的事后,他不得不小心從事。
回頭只要查一查這孩子說的事,很容易就知道真假。
“等等,你剛才叫我什么?”
蘇大為突然想起來。
“阿彌。”
“不行,你得叫我哥哥。”
蘇大為伸手在他腦瓜上輕彈了一下:“沒大沒小的。”
“哎呦。”
盧慧能揉了揉額頭,嘻嘻笑起來。
他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跟蘇大為熟了以后,一點也不怕人。
“阿彌哥,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么?”
“那個‘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什么?”
聽到盧慧能的話,蘇大為腳步微微一頓,向他瞥了一眼:“你從哪聽來的?”
“就是今天,聽你和那個漂亮姐姐說的。”盧慧能接著道:“我當時在廚房劈柴,嗯,我的耳朵聽得特別遠。”
蘇大為有些驚訝的看著他。
這小娃娃,不是真的吧。
自己和媚娘姐談話時,距離廚房有著數十米遠的距離,而且聲音不大,這要是能聽清,絕對超過常人的聽覺能力了。
蝙蝠俠啊你?
“你真的能聽很遠?”蘇大為忍不住問。
“真的啊。”
盧慧能不以為意的向前指了指:“你看前面,那邊現在沒人是不是?我聽到了,轉角后面有人走過來,腳步聲應該是一二三…有七個。”
話音未落,蘇大為猛一抬頭,看到數名金執吾,從街角轉過來。
那個距離,至少有六十米開外。
默數一下,人數不多不少,正是七人。
這孩子…
順風耳啊!
蘇大為心里好似亮了一下。
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南九郎。
南九郎眼睛好,盧慧能耳朵好。
這兩人要是加起來,豈不就等于是自己的“千里眼順風耳”?
人才啊。
撿到寶了。
“阿彌哥,你看著我的眼神,好可怕…”
“小孩子不要亂說話,不然會長不高的。”
蘇大為摸著盧慧能的腦袋,一臉“慈愛”的道:“慧能,在家里打雜太浪費你的才能了,你有沒有想過,換一份比較有前途的工作?”
“咕嘟”
慧能咽了下口水,感覺有些心動,但又覺得,眼前的阿彌哥,眼神怎么怪怪的,好像要騙走自己身上最后一枚銅板的壞人。
“這事不急,你可以再考慮,對了,你剛才問的,是出自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思是…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蘇大為有心將他收歸手下,眼神都柔和了幾分,也變得更有耐心。
“金剛經能解除心里的痛苦嗎?”
盧慧能若有所思的道:“我看我娘生病,我卻無能為力,心里很難受,還有我爹,他是個好人,為什么那么早離開我們…”
“慧能…你還小,不要想這么多,你娘會沒事的,明天我就找大夫給她診治。”
“謝謝阿彌哥。”慧能感激的道。
時間匆匆走到了七月。
也就是這個時候,武媚娘,正式走入皇宮。
迎來她人生新的篇章。
蘇大為有時候會回憶起那天她來道別的樣子,會在心里想,不知道武媚現在在宮里,是什么情況了。
武媚娘的人生,自己知道的,分好幾個不同的階段。
從太宗才人階段,出家為尼修佛階段,直到現在做為大唐皇帝李治的女人。
未來,她會如何戰勝后宮其她的女人,成為后宮之主和李治的左膀右臂呢?
蘇大為對此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