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激射,煙塵滾滾。
待煙塵散去,地面只剩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
“跑了?”
一名太史官看著地面多出的深洞,嘴里發出懊惱的哼聲。
另一名太史官將手一招,飛出的銅劍刷的飛回手里。
他的眼睛一瞇,卻見在地洞旁,屬于蚺鬼的一條斷臂正在血泊中抽搐著。
“他跑不了。”
太陽初升。
清晨的陽光照進不良人的公廨庭院,墻面、綠植反射著金色的光暈,一片生機勃勃。
然而在這里碰頭的拐子爺、錢八指等人,一個個卻顯得臉色晦暗。
在他們面前的蘇大為,一向神采奕奕的臉上,也現出幾分倦容。
昨夜并不平靜。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都是苦笑。
“拐子爺,八指,還有南九郎,沈元,都坐下,各人把手里的消息對一下吧。”
蘇大為招招手,自己當先一屁股坐下。
真的累,今早連晨練都沒練,連小聶蘇逗自己都沒心情理。
昨夜先是高大龍莫名其妙現出詭異真身,破壁而出。
接著太史局的人循著氣味來了,下半夜外面似乎又有詭異出現…
總之不甚太平。
蘇大為懷著心事,幾乎就沒怎么睡。
在心里反復推敲著案情。
現在就等大家的情報聚起來,看看能不能理出一條清晰的線。
“拐子爺,你先說說看。”
“那個鄧建我查過了,他是歸化人。”
“歸化人?”
所謂歸化,就是外族遷入大唐,成為唐人。
拐子爺繼續道:“鄧建一家原是高句麗人,貞觀十三年,隨父遷來大唐,在長安做生意。
六年前其父去世,現在就他一個人在唐,并無其他親屬。
平時除了經營他那間果子鋪,與一些高門貴婦多有來往,除此之外,沒什么可疑之處。”
“貞觀十三年?那就是十一年前。”
“嗯,我還記得,那一年高昌王麴文泰阻止西域各國來朝貢,天可汗遂命侯君集、薛萬徹等率兵伐高昌。”
“我們打高句麗是…貞觀十九年吧。”
“對,是十九年。”
“貞觀十一年的時候,高句麗人并不畏服我們,鄧建一家為何歸化入唐?”蘇大為問。
“這…”拐子爺難得老臉一紅:“這點我卻未查到,回頭我再查查。”
“也就是說,這個鄧建和新羅、百濟使者一樣,來自朝鮮半島。”
蘇大為拿起桌上的毛筆,沾了點墨汁,在紙上畫了個圈。
“新羅的使團,高句麗的鄧建,百濟道琛…還真是一臺大戲啊。”
“阿彌,你在說什么?”錢八指耳朵不好,有些沒聽清。
“沒什么,對了八指,你那邊有什么發現?”
錢八指精神一振,舔了舔唇道:“昨晚我在這小子家門口守了一夜,沒見他外出,倒是有女人上門找他。”
“這…”
蘇大為哭笑不得,該說啥,說這是個看臉的世界嗎?
就算只是個歸化唐人,因為生得俊俏,就有那些貴婦主動上門。
“對了,找他的是哪家貴婦?”
“是越王府法曹賀蘭越石的渾家,應國公武士彟的大女兒。”
“武順?”
“就是她。”
蘇大為一時不知說什么了,難道武順跟這鄧建真有什么?
新羅使團,鄧建,武順,蘇大為用毛筆在紙上草草寫下這幾個字,然后用線條連在一起。
“對了,九郎,你昨天去大理寺那邊,查得怎么樣了?”
一邊吃力的用著毛筆,蘇大為一邊問。
“通過大理寺調戶籍,確實有曹猛這個人,但是我順著戶籍地址查過去,發現這人在去歲已經病逝了,只是個孤寡的老人。”
“曹猛死了?”蘇大為皺眉,手里的毛筆為之一頓。
新羅使團的金龍洙不可能要求見一名死人,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鄧建與金龍洙之間,到底有什么約定?
實在不行,是否需要把鄧建抓來審問一番。
以不良人的手段,相信能從他嘴里橇出點東西來。
就怕,這鄧建只是臺面上一顆棋子,驚跑了大魚。
“蘇帥…”
就在這時,南九郎抬頭喚了一聲。
蘇大為向他看過去,只見南九郎白凈的面皮上,涌起一陣羞紅。
他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點什么,但是半天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九郎,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話就說吧。”
拐子爺伸手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
南九郎得到鼓勵,終于壯起膽子道:“蘇帥,我想我可能弄錯了。”
“弄錯了?”
蘇大為愣了一下。
南九郎咬著下唇,吞吞吐吐道:“當時距離較遠,可能…可能我看得不太分明,也可能是新羅人…口音不太對,總之事后想想…他說的也許不是曹猛。”
“不是曹猛?那會是什么?”
“可能是蔡…蔡盲。”南九郎聲音里明顯沒什么自信。
但是蘇大為,卻猛地將毛筆往桌上一拍。
“你說可能叫什么??”
“蔡盲。”
“不是蔡盲,是蔡芒。”
蘇大為斬釘截鐵的道。
這就說得通了,他心里忽然有一種霍然開朗的感覺。
霸府三府主,蔡芒,
一定是他。
先前看似凌亂的線,現在聯系上了。
金德秀之前就曾在豐邑坊找白甲交易。
但是后來,金德秀卻死了。
殺金德秀的人,據高大龍說,是孫九娘。
而這孫九娘,又是霸府大府主楊昔榮從巴蜀重金請來的異人。
可以大膽假設一下,也許,他們當初要交易的東西,就是地圖。
現在地圖落在霸府手上。
卻不代表新羅人對地圖就放棄了。
與霸府繼續接觸,尋求交易,是很有可能之事。
那么是否可以大膽假設一下,
這個鄧建是中間人,替霸府與新羅使團牽線,約定交易細節。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而且蘇大為此時心里莫名有一種直覺,感覺自己的猜測或許正是真相。
不過問題來了,新羅使團和霸府的人會在何時,何地交易?
自己在這中間,可以做些什么?
通知李思文的大理寺或者李客師…
不,條件還不成熟,眼下還只是猜測,缺乏堅實的證據。
“地圖,肯定不能落入新羅人手里。”
蘇大為將桌上寫滿字跡的紙疊好,放在手里輕輕一搓,想了想道:“八指去查下鄧建的父親是做何生意,再查一下他的鄰居,看有何發現;拐子爺照舊盯著新羅使團,南九郎還有沈元,跟我…算了,沈元就留在公廨策應,南九郎跟我走一趟。”
沈元這高大身形太過顯眼,要是帶在身邊,難保不被人認出不良人的身份。
分派好任務后,蘇大為帶著南九郎向宣陽坊的鄧記果子鋪行去。
他決定了,要去探一探這鄧建的底。
新羅與霸府這邊,隨時可能進行交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萬年縣,宣陽坊,鄧記果子鋪。
蘇大為帶著南九郎走進鋪子。
鄧建和尋常一樣,低著頭調著手里的果醬,見到有客人來,他把手里的活放下,小步上來招呼。
“兩位客官,想吃點什么?”
“靈沙臛兩…一份。”
蘇大為想了想改了口,靈沙臛以軟糯薄透的吳興米做材料,裹上白馬豆蒸制而成,東西是好吃,只是太甜了,不合蘇大為這個咸黨的口味。
“對了鄧老板,上次我和武家娘子訂了二十張桌子,還記得嗎?”
“左右不過這兩天的事,當然記得。”
鄧建一邊去調制靈沙臛,一邊問:“客官想今天拿那些桌子嗎?”
“對。”
“那我去叫一下武家娘子。”
鄧建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喚了一個蹲在墻角曬太陽的小孩過來。
那孩子看著十來歲,衣衫破舊,臉上也臟兮兮的,不過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倒是靈活。
鄧建抓了幾顆糖豆給他,又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那孩子點點頭,興匆匆的跑了。
“客官稍等一會,先嘗嘗靈沙臛吧。”
“沒事,老板你忙你的。”
蘇大為招呼南九郎找個空桌坐下,悄然打量了一下店鋪里的情況。
現在客人不算太多,也就三兩桌,鄧建看起來甚是悠閑。
蘇大為把靈沙臛推到南九郎面前,扭頭看向鄧建,只見他站在食臺前,雙手熟練的調制著果醬。
他的手指很纖瘦,而且動作很穩定,
仔細看,從選取漿果到調醬,整個動作行云流水,隱隱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這樣的一雙手,假如拿上武器,也一定很穩。
“老板,還沒請教大名。”
“哦,敝人姓鄧,單字一個建。”
“原來是鄧老板。”
蘇大為眼神微動,向鄧建一臉好奇的道:“我聽鄧老板似乎不是長安口音。”
鄧建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停了一會才道:“我是歸化唐人,父輩生活在高句麗…”
說著,半是自嘲半是疑惑的道:“我原以為自己已經是純正唐音了,怎么還能聽出來不同嗎?”
“哈哈,我的聽力比普通人要好一點。”蘇大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來如此。”
鄧建點點頭,轉身繼續忙他的果醬。
雖然他沒說什么,但是蘇大為敏感的察覺到,他對自己歸化人的身份,有些介意,并不喜歡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