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臉都不要了,世上真是沒什么再能阻擋。
王朗和傅干兩人都默默垂頭不語。
他們從長安來到雍縣,什么都沒有做,拋下一群還在竭力奮戰的戰友,最后還把戰友騙出城,最后逃之夭夭。
長安需要我們,長安需要我們。
這是他們最后的借口。
可除了吳質,王朗和傅干實在是沒有這么厚的臉皮,他們在心里都知道,他們做了一件非常惡心的事情。
如果大漢能再次君臨天下,他們今天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成為天下笑柄。
這讓想在人品方面與華歆看齊的王朗更加沮喪。
這讓他又想起了年輕時候跟華歆一起乘船的時光。
那一天,王朗和華歆一起乘船出行,正好有人逃過來,說遭到了仇家的追殺,想上船躲避。
華歆當時頗為猶豫,倒是王朗很大度的表示船這么寬,隨便上來躲就是。
可那人的仇家舉著鋼刀黑壓壓地殺過來,嚇得王朗手足無措,當場就想把那人交出去。
華歆非常無語的表示,之前我就是擔心被牽連所以才不想讓那人上船,你現在都已經收納人家了,哪能在這種為難時候把人家扔掉?
那天靠著華歆的冷靜,事情最終才沒有向不可收拾的局面發展,王朗從那天開始對華歆非常佩服,并發誓自己以后一定要改掉這個毛病,讓這個故事永久變成一個荒誕不經的笑談。
可沒想到老了老了,自己居然又做了類似的事情。
我就不該來雍縣。
我就不該來長安。
我就不該當司徒。
我就不該…
他突然想起了年輕時代拜在楊賜門下的那段時光。
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品行和學問都是冠絕天下,來求學者明天絡繹不絕,都想好好領略一下弘農楊氏從武帝時就傳下來的經典學問。
王朗就在這朝圣的人群之中,
他天資不錯,很快在一群學生中脫穎而出,自以為對經文的理解已經不輸給恩師楊賜,師兄楊彪在辯經上也已經慢慢被自己拉開,王朗漸漸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天下大儒的風采。
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這么認為。
直到剛才…
如果師兄楊彪拉下臉來,現在也是數朝老臣,說不定也沒有自己當司徒的機會。
沒有當司徒的機會,是不是就不用來到這里,
不用來到這里,也許可以在洛陽安靜等待這天下大勢的風云變幻,或者好好研究之前因為權力而沒有仔細閱讀的經書,真正成為一代大儒。
王朗很迷茫,一時間,種種負面情緒在他心中不停地激蕩。
他甚至能想到,千年之后的人評價自己今天的行為時,一定能拉上當年的種種故事。
而這種種聚合在一起,將徹底毀掉王朗積攢多年的名聲,
別說跟偶像華歆比君子,就算做個尋常人,只怕也是遠遠不成。
不該走,不該走,
我怎么就鬼迷心竅了呢?
我都一把年紀了,如果在雍縣壯烈而死,是不是更好一點。
可是我…可是我…
王朗很迷茫,倒是吳質的心情不錯,仍舊在耐心地開導這個老人。
“王司徒不要多慮,這次我們也看到了,蜀軍連小小的雍縣都攻的這么費勁,肯定奈何不了長安這樣的堅城。
就算攻破長安又能如何?
當年馬超也一度攻破長安,太祖武皇帝還不是率領中原仁義之師輕易奪回,把馬超打的片甲不留?”
“蜀軍只是野戰厲害,一向攻不動堅城,這次劉備北伐,估計也只能在荊州一地猖獗,
洛陽險要,三川圍繞,中原富庶冠絕天下,劉備興疲憊之師北伐,一定耽擱農時,搞得民怨沸騰。
只要我等堅持到冬日,賊軍自退,這天下自然安然無恙。”
傅干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已經懶得跟吳質多說,
心亂如麻的王朗輕嘆一聲,強行擠出一個笑臉。
“不錯,季重說的對,
我大魏受大漢傳承,自有天佑,倒是劉備偽朝妄稱天命,縱有一時猖獗,終究要土崩瓦解,慘遭天戮,此乃自然之理也!”
呼,舒坦。
王朗強行告訴自己是對的,似乎覺得胸中一口郁氣盡數散去。
現在也只能堅持這個原則,不斷的暗示自己,才能稍稍平復自己心中不斷升起的愧疚。
不管長安怎么樣,他都要先回去再說。
回了長安,他才能回洛陽,
到了洛陽,他這一把老骨頭也實在折騰不得,還是安安心心辭去司徒之位,在家里頤養天年,剩下的,就看兒孫的本事了。
王朗感慨一聲,順手招呼旁邊的士兵給他遞個水袋,那個軍士趕緊把水袋拿上來,討好地遞到王朗手中,
可還沒等王朗把水袋拿過去,只聽得嗖地一聲,一支利箭幽靈般襲來,瞬間將王朗手中的水袋射飛,純凈的清水呼啦啦落在地上,漸起泥花朵朵。
魏軍眾人都是一愣,然后齊刷刷地向前眺望過去。
視線中,一大群漢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出現在那里。
漢軍的弓弩手都半跪在地上歇息,虎視眈眈地目視前方,而阻擋騎兵的武剛車也早早列陣,武剛車后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漢軍木盾,所有的漢軍士兵都精神抖擻,冷冷地盯著來犯之敵,讓吳質和王朗心中都是沒來由的一陣惶恐。
“敵,敵襲!”
吳質嚅囁著,居然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小的只有他和身邊的王朗可以聽見。
漢軍的方陣散開,兩個士兵推著一輛四輪木車緩緩駛出,車上的青年人一身雪白的儒袍,外罩鶴氅,輕搖羽扇,在盾牌的護衛下一臉悲憫地看著魏軍眾人。
良久,他稍稍嘆息一聲,微笑道:
“大漢討虜將軍、首陽侯諸葛喬在此,識相的,就早早下馬投降。”
他招招手,漢軍的弓弩手立刻齊刷刷的站起身來,隨時都能投下一片密集的箭雨,殺戮這些已經陷入恐懼的魏軍軍士。
“王司徒莫慌,我們是騎兵,他們追不上我們!”吳質當機立斷,低聲向身邊的王朗道。
王朗暗暗叫苦。
這支魏軍不止有騎兵,還有最少一半是步兵,
他們可以縱馬逃跑,可這些步兵難道還能殺出去不成?
“別管了,快跑吧!”
吳質趕緊招呼傅干撤退,可傅干的臉皮實在是沒有這么厚。
他嚅囁著道:
“他們好像沒多少人啊…跟他們…打啊!”
在雍縣的時候就能一戰。
就是因為吳質瞎指揮,早早從城中逃走,不僅坑了徐質,居然還在這里遭遇了敵軍…
這敵人,分明就是城下的諸葛喬啊!
打,為什么不打!
傅干這次終于生出了三分火性。
當年父親被包圍在冀縣,他逃了,
剛剛他又拋棄了雍縣的戰友。
若是再跑,他傅干以后還怎么在雍州混,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他這次說什么都不跑了!
儻駱道上的魏延之前是把吳質徹底嚇得喪了膽,讓他見了漢軍下意識的就想跑,
冷靜下來,他這才發現,原來漢軍還真的沒有多少人。
最多幾千人…
諸葛喬草草到了此處,也帶不了太多人。
我手下有這么多的關中勇士,跟他們打,有機會的!
他終于鼓起勇氣,可還沒等他號令全軍列陣,坐在四輪小車上的諸葛喬又笑了。
“這位便是王司徒吧?”
王朗下意識的點點頭,哆哆嗦嗦地道:
“汝乃孔明之子?”
“不錯,家父便是大漢丞相。”
不好啊…
他喚我何事?
王朗本來就覺得今天的諸多事實在是德行有愧,這會兒諸葛喬居然當面呼喚自己,他本能地想起諸葛喬這是要揭穿自己的虛偽面孔,當下渾身發抖,竟抽風一般迫不及待地開口指責道:
“孔明有德之人,為何要助劉備興無名之師,豈不是,豈不是讓人恥笑?”
恥笑…
王朗這話一出口,倒是漢軍陣中眾人齊聲笑出來,站在諸葛喬身后的孟獲笑的前仰后合,難以置信的道:
“這老東西該不會是想笑死我們,然后順帶殺過來吧?”
王朗見眾人齊聲哄笑,頓時面紅耳赤,
不過經過了之前的洗禮,他的臉皮厚度已經有了指數增長,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的大師兄楊彪。
特別是這身打扮…
看起來太欠揍了。
王朗的臉漸漸漲的通紅,
他今天心虛至極,畢生的道德被自己鬼迷心竅的拋在一邊,簡直像光著身子行走在大庭廣眾下一般。
而諸葛喬這身裝扮,輕搖羽扇,面帶惶恐,讓王朗下意識的認為此人是要奚落自己。
就像當年曹操拿他被孫策俘虜之事開涮一樣。
他在心里不斷告訴自己,他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可仍是太陽穴不停地亂跳,竟忍不住喋喋不休先下口為強,趁著諸葛喬還沒指責自己,先開始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狠狠指責一番這個小輩。
“太祖武皇帝橫掃六合,席卷八荒,討平兇暴無數,
文皇帝受大漢正統,獻帝親獻璽綬,八方君子共證,坐鎮中原,繼承天命,乃天下萬民所仰。
孔明自比管樂,卻不思報效,助劉備竊據荊、益,連年興無名之兵至生靈涂炭,萬民流離。
若是公等束手,天下早早安樂,社稷早歸一統,這難道…還不是一己私欲興無名之師嗎?”
傅干和吳質都沒想到王朗這會兒怎么這么剛。
按理說,王司徒在那邊有故人,不應該這么剛。
好歹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啊。
但看著王朗在微微發抖的身體,傅干似乎能明白什么。
當年和華歆一起乘船的故事讓王朗的名譽受到了一定的影響,
后來被孫策暴打逃跑,還遭到過曹操的調侃。
這些往事本來都能隨風過去,在王司徒崇高的名聲中成為荒誕不經的傳說。
但這次偷偷放棄雍縣,鬼迷心竅逃跑的事情卻終究洗白不得。
王司徒古稀之年,
大半截身子入土,今天放棄雍縣的時候他一時鬼迷心竅,
這次遭遇諸葛喬的攔截,還主動要求跟他對話,
他心中的壓抑已久的種種負面情緒立刻迸發出來,竟鼓勵他不顧一切想先發制人,想要用強辯在道義上壓住年輕的諸葛喬,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王朗做的沒錯。
現在的道德楷模王朗就像一個在街上被捉住的小偷,趁著對方還沒指責自己偷東西,先指責對方德行有虧,人品不端。
我是對的,我是對的,
我才掌握了這天下的真理正道。
你們都說不過我,休想毀掉我王朗的名聲!
都不能!
都不能!
誰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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