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山巔。
劍祖盤膝而坐,鎮教道器太白純均劍橫放于雙膝。
此刻,劍祖劍眉星目凝視著懸于身前的元道老真人的法身。
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極為深刻的痕跡,甚至連他挺拔的脊梁如今都顯得有些勉強,但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眸,仿佛始終如新,始終飽含活力,如他手中的劍一般鋒芒銳利。
很快,劍祖折身,遙望了一眼兩界山的方向,等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劍祖的笑容莫測,飽含深意。
“真真了不起,這里,和兩界山,到底哪一具才真的是你的法身?又或者說,你到底凝練了幾具法身?”
聽得此問,懸于半空的元道老真人神情平靜,他的臉上甚至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幅度極小的搖了搖頭,然后說道。
“這又有甚么分別呢,不重要,不是么?”
“不!這重要,這很重要!若是前者,說明你的術法神通之掌控,已經精妙到了塵世絕巔的地步;若是后者…那便更了不起了!那證明你已經走在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你掙脫了法郁仙君用兩部仙經給你設置下的藩籬,你已是一條新路的開道者!”
劍祖在用極尋常的語氣,說著教世人震驚的辛秘!
但是對面而立的元道老真人,臉色自始至終很是平靜,他仿佛甚么都不曾聽到一樣,只是凝視著劍祖的目光,漸漸地落在了那橫于膝上的太白純均劍。
山風呼嘯,卷動著老真人的紫金八卦雷紋道袍。
“或許罷!或許這對道兄而言很是重要,但說到底卻是老夫的私事,今日老夫前來尋道兄,可不是想著聊這個的。”
劍祖啞然失笑。
“我長你許多歲月,到底也是古玄門時代的人了,你稱我道兄?”
聽得劍祖頗有些無奈的話,元道老真人沉郁的臉上,終歸還是浮現出些許笑容來。
“道兄擔待,吾非圣賢,尋常人有的弊病陋習,自然也是有的,譬如說…當老夫笑起來稱某人前輩的時候,那人多半是要遭殃了,年輕時常這般行事,如今要改,怕也難了,今日見道兄乃是坦然而至,如道兄一般的人物,也用不著這套虛禮罷?”
劍祖聞言,二度啞然失笑。
“元道啊,元道!你這一番話,倒真教我有些心驚肉跳起來,罷了罷了!不敢當你前輩的稱呼,如你所愿,虛禮罷了!坦然而至…卻不知是怎么個坦然法?”
“來見道兄只為印證一事——駐世萬古,道兄準備在哪一天證道飛升?”
話音落下時,劍祖臉上的笑容很快的消失不見了。
他幽幽的目光,似是裹挾著萬道劍氣,凝視著老真人的法身。
“你老實了這么些年,到底還是在岳霆仙山坐不住了?一代代天驕在我面前來了又走,從無人敢問出這件事情來,元道,你還是頭一個!”
“甭管是第幾個,這不重要,不是么?”
劍祖默然,而后,山巔便是長久的沉默,良久,劍祖方才喟嘆道。
“既然你是來印證的,而不是教我給你釋惑的,那你便該知曉,證道飛升,非我不愿,實是不能,太久歲月之前的故事了,已經不是兩三句話可以說清的,到底是大道爭鋒,我慢了人家半步,或者說是一步,沉淪至此,怨不得旁人,沒能開出道來之前,這條路的前面有人占了,你教我如何證道?證甚么道?”
聽得劍祖頹然之言,便是元道老真人也不由得感懷,嘆息道。
“昔年器道爭鋒,果真這般兇險么!”
“往事教人不堪回首,大道爭鋒,哪一個時代又不兇險呢?如今玄門的無量量劫,便不兇險么?嘉業當年也是頂好的根苗,證道飛升不過幾千年,再履塵降世,誰能想到他會折在兩界山?
當然,器道爭鋒…當年是爭的兇了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昔年時,許多道友最后都爭出了真火來,大打出手,不少驚才艷艷之輩,最后卻喋血殞身在了最后的幾步路上,生死一念。”
“可也正是那大爭之世,蘊養了一個驚艷的時代,乃是于器道的余韻,至今蔓延影響著玄門的道與法,傳承與演化。”
“世事總要分兩面看,若非是器道之爭,豈會種禍后世,最后導致逃禪立佛,引古玄門覆滅?追根溯源,都在器道那場血戰里啊!”
“那道兄欲開道,可有眉目了?”
聽得元道老真人之問,劍祖挑了挑眉頭。
“若真有眉目了,我還坐在這兒跟你閑扯?元道,說來說去,我聽你口氣,這是嫌我礙事?不想教我駐世北疆了?”
聞言,元道老真人竟坦然的點了點頭。
“沒辦法,道兄實在不該劍斬雷音寺,那是個真真有慧根佛緣的,老早就等著你這一下呢,早先老夫想過,要不要勸一勸你,可我知曉,越老的人,念頭就越頑固,不是用幾句話就能說通的,可等那一智和尚真的立下三乘六如之佛法后,老夫反而又后悔了。
于是在承道峰連坐了好幾天之后,老夫忽然想明白過來,我與道兄其實是一類人,紅塵爭渡,咱們都有自己的藩籬要掙脫,都有自己的坎要邁,所以就像這次老夫不得不提前開啟酆都大淵一樣,我與道兄天然站在了一面上,可您老闖禍,我來收尾,沒這個道理罷?”
“您老…”輕聲念著,劍祖笑的玩味,“怎么,聽我一時半會兒不能證道飛升,這就開始琢磨著,要殺我了?”
“不,不,還沒到這個份上,可道兄若總是這般行事,三番兩次,兩次三番,總有我忍不住的那天啊!為了一個縹緲的結果,老夫困坐塵世四萬年,五雷仙宗一代代弟子也犧牲了四萬年,這最后幾步路,不能毀在您老的胡鬧上啊!畢竟,修雷法的,脾氣大約不怎么好。”
說到最后,元道老真人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凝視著劍祖,仿佛只是在說一句頑笑話。
“你啊!”劍祖忽地撫掌大笑,“元道,既然你都忍到了今天,原就該繼續忍下去的,若非要寧折不彎,還有今日我坐這兒跟你扯淡?真真假假也算長輩了,教你一句乖,當豬玀千萬別當太久,因為很可能有一天,自己就真的變成豬玀了!心頭一把滴血刀,這是你自個兒選的路,咬碎了牙,也給老子忍著!忍不住了,不用廢話,你我做過一場便是!說這些值得甚么?畢竟,修劍法的,一點就爆!”
話音落下時,很長一段時間,山風嗚咽。
不知何時,元道老真人的法身,已經悄然消失在了遠處。
良久,劍祖忽地一聲嗤笑,指尖輕撫過劍鋒,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