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正側過了身子來,誰知原地里,朱子同身披玄袍,卻靜立不動。
他勉強的笑了笑。抬起頭來,同樣用著復雜的目光看向柳元正。
身份再也不同了,他們兩人也再也不會是親厚好友了。
“大師兄,冒昧上門打攪,已是惡客,豈能再有失禮之舉?便站在門口說會兒話罷,今日是受人所請,事情與大師兄說罷了,師弟便告退。”
聞言,柳元正便也不勉強甚么,正過身子來,平靜的看向朱子同這里。
“也好,有甚么事盡管說便是,你我到底是昔年的舊友,有甚么能幫的,我定然愿意答應。”
朱子同牽強一笑。
“不是師弟我的事情,而是…而是日前朱家別院中傳來消息,元成師兄想要見你一見。”
元成師兄…
柳元邱。
一時間,柳元正失神,雙眸之中盡是恍惚神色。
兩兄弟有多久沒見過面了?
大約從那年西行歷劫之后,自從柳元邱身受道傷,徹底桎梏在筑基境界,形同廢人之后,他便徹底幽居在了朱家別院之中,兩兄弟便再也沒見過面了。
沉默著,柳元正點了點頭,臉色很是復雜。
“堂兄他…愿意見我了?”
朱子同點了點頭。
“大師兄,說到底,昔年西行,元成師兄受傷,本與你便沒甚么干系,這些年躲著你不見,不過是過去不自個兒心里的那道坎,如今,元成師兄也成親成家,時光歲月能釋懷許多,他又如何不愿意見你呢。”
聽得此言,柳元正一時間倒像是心神亂了,只是散漫的點著頭。
“是啊,是該見一見了,是該見一見了…”
最后,兩人敲定了時間,朱子同果然沒有再多說些甚么,果斷的告辭離去了。
數日后。
朱家別院。
柳元正輕輕地叩響了門扉。
緊接著,院中便傳來了柳元邱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老十一么,門未鎖,進來罷。”
聞言,柳元正推門而入,入目所見,院落窄小,卻不顯擁擠,顯然有人時常打理,教人覺得錯落有致,精巧而簡練。
此時間,柳元邱躺在竹椅上,坐在院落的正中央,身上裹著毛毯,像是在借著冬日難得的空隙,曬著太陽。
他的臉上帶著些病態的蒼白,這一會兒循聲望來,目光之中,仍舊有著些許的閃躲。
顯然,直到今日,柳元邱仍舊沒能過去自己心中的那個坎,無法接受原本收自己庇護的小堂弟,反而越過了自己,越走越高,越走越遠,如今已然再難于長生道途上望見身影。
他不曉得該怨恨誰,他只是無法接受眼前的這一切。
幾乎見面的第一瞬間,透過堂兄的眼神,柳元正便讀出了太多的東西來。
可少年自己呢?
凝視著眼前這個宗門之中唯一的血親兄弟,一時間諸般寬慰的話涌在喉嚨里,卻愈發覺得干澀,最后,竟教少年連一字一語都難說出口來。
最終,他還是開口了。
“堂兄,聽說你有事尋我?我來了。”
他不知道要說些甚么,可這樣的場景,他總是要說些甚么的。
聽得柳元正所言,竹椅上,柳元邱咧嘴一笑。
“老十一,你如今果是不同往常了,我若是沒有事情,便不能尋你來別院了么?”
柳元邱的聲音很是粗重,氣息卻又顯得虛浮不堪。
只是他仍舊這樣倔強的說著話,仿佛仍舊那個可以壓柳元正一頭的宗族世子。
聽著柳元邱這般說,原地里,柳元正只是抿著嘴,直直地望著柳元邱,然后一言不發。
沒等柳元正沉默多久,反而是躺在竹椅中的柳元邱無端的泄了一口氣。
“不過,老十一,我確實是有事尋你,又或者說,大哥是有事兒要求你。”
話說到最后,柳元邱終歸還是低下了頭。
柳元正站在那里,瞧見堂兄這樣的姿態,不知不覺間,他又覺得喉嚨發澀。
艱難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少年方才開口道。
“堂哥,你我是血親兄弟,這里不論及其他的,你有甚么事,與我直說便是,咱們兄弟,還談不上一個求字。”
聞言,柳元邱只是笑的勉強。
“強人所難,豈能不用求字。”回了這么一句之后,柳元邱遂偏頭朝著臥房說了一聲,“娟兒,你抱著孩子出來吧。”
話音落時,柳元邱側旁的臥房之中,一宮裝少婦人,懷抱著絲綢襁褓,默聲走到了竹椅后面。
柳元正的目光遂也跟著轉了這么一圈,最后又落回到自家堂兄的身上。
遂見柳元邱指了指身后,而后言道。
“便如你所言,總是血親家人,我成親時你尚在閉關,如今怎么也得見一見我的家人罷,這是我妻,這是你的大侄子。”
聞言,柳元正這才重新看了那宮裝少婦人一眼,微微欠了欠身子。
“大嫂。”
少婦人抱著懷中的孩子,恭敬一拜回禮。
“見過大師兄。”
正此時,遂又聽得一旁竹椅中的柳元邱繼續開口道。
“元正。”
“堂兄?”
“今日說要求你一事,便是為了這個孩子,我已是仙途上半殘的人了,娟兒本也天資尋常,自吾兒降世以來,我每每思慮他的前途,便要為之憂慮,思來想去,或許只有一個辦法,便是要他拜在你的門下,做你的弟子。”
早在看見這個孩子的時候,柳元正便已經猜到了堂兄想要說些甚么。
只是此刻,他仍舊沉默著。
“元正,早些年里,我到底是個不理事的,可自從受傷之后,這些年再想來,到底是宗族虧欠了你許多,可元正,不論如何,這是上一輩的恩怨,甚至是咱們這一輩的因果,他只是個剛降生沒多久的孩子。
你做了吾宗的首席道子,柳家便注定在嶺南待不長久了,下一代遲早要入宗門的,你若還是放心不下,這孩子,今日你領走之后,只顧養在膝前,給他編個身份,托到別人家也好,還是父母雙亡也罷…”
沒等柳元邱繼續說下去,柳元正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看著堂兄已經有些泛紅的眼圈。
面對自己,堂兄的話已經近乎于低聲下氣的哀求。
可憐天下父母心。
到底,柳元正還是點了點頭。
“堂兄,甚么都不要說了,這孩子,我收下做徒弟了。”
“好!好…”
作出這個決定之后,柳元正已經緩步走到了近前,望著那蜷縮在襁褓之中酣睡的嬰孩。
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生發在柳元正的心間。
他無法想象,有一天,自己會這樣面對著自己的弟子,自己的傳人。
這是法統上的延續,是道與法的延宕。
正此時,卻忽又聽得柳元邱說道。
“對了,元正,還有一事求你,不論這孩子長大之后,是個值不值得教的,你別傳他衣缽了,只教他岳霆峰一脈的太陰、太陽雷道罷!”
聞言,柳元正頗有些詫異的回望了柳元邱一眼。
生平第一次,柳元正覺得,自己這位堂哥,竟也是個有智慧的。
“好!”
點點頭應下,柳元正翻手取出了一枚陰陽玉盤,塞進了嬰孩的襁褓之中。
“往后,這孩子的道號,便是功昌。”
昌者,善也,顯明也,光明也,美義也,興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