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柳元正繼續侍弄那團玫紅色法焰的時候,玄海老道和化榮道人不知從何處緩步走了回來,那個通身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老道離開了,可顯然一時半刻,角落中的氣氛再難恢復到最初那般。
化榮道人繼續做著血墨最后的調和炮制,唯有玄海老道艱難的咧了咧嘴,試探的看向柳元正,似乎是想要說些甚么,最后卻不知從何開口。
到底,還是柳元正抬起頭來,少年似是想笑,最后卻也只能盡量輕描淡寫的朝玄海老道點點頭。
“雖然很不愿意去承認,但…”他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很多時候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確實是件挺艱難的事情…”
想來待人若君子的柳元正身上,少有如今日這般的無名火起,不止是對著自己名義上的老祖厲聲呵斥,更是此刻他身上縈繞不散的沉郁。
說話的時候,柳元正的心思也在不斷的浮現。
自幼熟讀《玄霄秘策》第一卷,心竅玲瓏本該是少年安身立命的法門,是他能夠以孤獨之身,安穩的活過一十六年,有驚無險的走出嶺南,拜入五雷仙宗的關鍵。
可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大約便是紫琪老道盤膝坐下,隔著法焰凝視自己的時候,那一刻柳元正本有著更好解決這場會面的辦法,可從內心深處,他卻無端的抗拒著再用《心竅玲瓏篇》的法門去應對這個十分陌生的“親人”。
倘若自己此生當真有證道成仙的可能,那么仙人的逍遙,絕對不是如仙書中所記載的滑不溜秋。
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大約該如是。
那么以終為始,自己艱難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如今的地步,獨創法脈,位添道子,絕對不是為了擰著自己的心性,強迫擺出笑臉來面對更多的人。
這不止是宗門,更是自己帶給自己的底蘊和底氣!
是了,世外仙道,左道旁門的傳承,本就在于借假求真這四個字。
修行的道與法如是,歷史經久磨礪出來的道心也該如是。
自己應該早就想明白這一點的,一部借假求真的仙書開首第一卷,又怎么會只教人些陰僻手段這么簡單。
心竅玲瓏之術從來都不該是甚么安身立命的法門,應該只是作為手段,應對別人,更是應對自己道心的手段,唯有如是,在如此的鼎沸紅塵之中,方能洗煉出真正圓融通透的道心。
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或許唯有這樣走過最為崎嶇的道路,方能得見那個連自己也不愿意面對的自我本真。
思緒緩慢的發散著,恍惚間,柳元正又想到了曾經在佛門手札中讀過的那首小詩——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這佛光閃閃的高原,
三步兩步便是天堂。
卻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或許,乍一開始面對紫琪老道的那一刻,自己內心中抗拒的,并非是心竅玲瓏之術對別人的誆騙與蒙蔽,而是他陡然間驚醒過來,太過于依戀這樣的陰僻法門,或許某些時候,連他自己的道心,也受到了心竅玲瓏之術的誆騙與蒙蔽。
他隱約開始只愿相信那些自己能夠接受的事物與情緒。
一念至此,柳元正的道心猛然間像是掙脫了某種藩籬一般,肉眼可見了,少年整個人陰郁的氣息一掃而空,連帶著他的坐姿也陡然松弛了下來。
便是那綿柔細微的呼吸,似乎也有了些輕快的感覺。
角落中,化榮道人頗為詫異的望了柳元正一眼,復又低下頭,繼續侍弄起血墨來。
倒是玄海老道頗為關切的聲音傳到了柳元正的耳中。
“道子,老道歷世久一些,勉強寬慰一兩句,正如咱們岳霆峰一脈,雷法修陰陽,這人吶,抬頭看就是青天,可一旦低下頭,難免腳邊沾點兒濁泥不是?
師門歷代道子都是天份卓絕之輩,更何況元易你還是吾宗賢人,愈勝三分非凡,命里邊本就該是站在天邊,青云直上的人,可這人,既有生身,又怎么能逃得過這些呢!
依老道看,道子大可不必因著今日這番會面,就無端的妄自菲薄,元易你今日的應對已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世族依托仙宗而存,舉世皆知!此間忠孝,自然也有輕重。
不愿見,日后不見便是,有了道子今日之所言,任誰也挑不出錯來,今日看,紫琪前輩是真的老了,已經蒼老的教人覺得陌生,倒是前輩所言的朱家…”
聽得玄海老道的寬慰,少年笑容愈發柔和,哪怕自己早已經在心中突破了道心的藩籬,此刻仍舊一字一句仔細的聽著。
直到玄海老道提及朱家之后。
柳元正搖了搖頭。
“我在宗門時,與朱氏子走得頗近,是我熟識的親厚友人,依我所見,朱家大約不會這么短視,當然,人心的事情不好這般去猜度,但有了今日這番,至少朱家會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至于真相…難得糊涂罷!”
聞言,不止是玄海老道笑呵呵的點了點頭,便是化榮道人也再度偏頭往來。
“道子此言大善,元易你出身嶺南柳氏,亦是氏族子弟,該知一族之內的情形,換做是師門中的世族,很多時候也好不到哪里去,某些方面,乃至于要變本加厲!”
說來化榮道人本也是宗門世族出身。
此言端是有感而發。
少年亦是了然的點了點頭。
“這一篇就在今日這么翻過去罷!至于紫琪前輩…嶺南柳氏立族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他老人家又是元嬰境修士…”
元嬰境修士的壽數大限約莫便是三千載左右。
再算上嶺南柳氏立族之前的漫漫歲月。
顯然留給紫琪老道突破境界的時間已經不多。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他很理解玄海老道所言的陌生,甚至很是同情紫琪老道身上的變化。
柳元正只希望自己不會有這么一天到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搖了搖頭,散去不斷浮現出的雜念,柳元正伸手從化榮道人的手上接過了一尊玉壺。
這會兒,剛剛調和好的血墨,已經被化榮道人均分成了三份。
哪怕是隔著玉壺,少年仍舊能夠感覺到一股溫熱,輕輕的搖晃壺身,柳元正甚至能夠感受到其中蘊含的風雷涌動的靈韻。
翻手將玉壺好生收入乾坤袋中,柳元正緩緩起身。
“這云豹的血與骨就勞煩兩位前輩了,皮子也等我稍后回來再取罷,晚輩稍作告辭,有事情想去尋掌教。”
簡短的道別。
柳元正折身,大步流星的往洞府外走去。
經了今日這番,無端地,柳元正心中開始懷念起另外一位老道來。
一位最早教會柳元正以拳法洗心的敦厚師長。
人心吶!竟教人分出了千百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