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臘月,天氣越來越冷,天空也飄起了雪花,可這踏雪之中公主府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王千在屋外的庭院中將事情告知了客廳里的白啟。
白啟一聽孔穎達要來,直接就把皮球踢了回去:“去告訴李泰和李恪,讓他們兩個自己解決,解決不了就回去吧,錢是不退滴。”
王千抱拳稱是,而后冒著小雪小心跑步到新建的學校門口通知守衛,讓守衛傳達信息。守衛又跑了小半個校區,將信息傳達給了李恪、李泰兩兄弟。
兩兄弟正聚精會神的學習算學,轉頭又看了看外面的飄著的雪花,蹙了蹙眉,表示學習為重,要聽完這節課再說。這可苦了在門外等信的王千,還有在公主府地界涼亭里瑟瑟發抖的孔穎達。
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位認真學習的皇子終于想起外面還有個年近半百的孔家后人國子監博士在等自己,只好披上保暖的裘衣,依依不舍的離開這暖和的教室,打著傘,冒著大雪和寒風快步跑向學校門口的馬車。
孔穎達佇立在府外涼亭中盯著公主府已經一個多鐘頭了,頭上、眉毛、胡子上已經沾滿了雪花,嘴唇也在打哆嗦。看到馬車來了,連忙踩著雪花上前迎接。
李泰見看見孔穎達站在雪中,連忙要下車給孔穎達打傘,可卻被李恪急忙攔住了。
“青雀,童子不衣裘裳,脫了再下去。”李恪說完,脫了自己的裘衣拿著傘先下了車。
李泰也連忙脫下裘衣仍在車里,下車給孔穎達打傘,邀請孔穎達到門哨所室里取暖。
孔穎達見兩人還知道給自己打傘,心理總算有些欣慰,也不枉自己凍了這么長時間,說明兩孩子還是尊師重道心有愧疚的,接下來批評教育或者可以溫柔一些。
兩個哨所的禁衛見兩位皇子帶著孔穎達進來,連忙解釋道:“兩位皇子,卑職可是邀請這位老先生很多次了,只是他非要在亭子里等,可不能怨我啊。”
孔穎達擺擺手沒說什么。
李泰連忙對孔穎達道歉道:“讓先生冒雪等候,弟子著實不該,弟子有錯,還請先生責罰。”
李恪也連忙躬身認錯。
孔穎達沒有什么表情,平淡的道:“既然兩位皇子知錯了,就隨老夫回去吧。”
李泰尷尬的笑了笑道:“先生容稟啊,弟子在臨川書院正奮發圖強,怎可半途而費?”
孔穎達頓時有些不悅:“難道這小小學堂的學問也比得上國子監?我倒是真想看看這臨川書院到底有什么學問,能迷得兩位皇子竟然連國子監也不去了。”
李恪一聽這話略微有些不高興,躬身請教道:“孔先生,學生在臨川書院獲得一問,想要請教孔先生。”
孔穎達見李恪所用“請教”,而不是求教,神情微微正色起來:“漢王請將。”
“先生,學生想問,《論語··泰伯》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應如何斷句?”
這話一出,一邊的李泰立時掩嘴偷笑。
孔穎達聽后卻面露輕視:“此句雖有爭議,卻在何晏的《論語集釋》和邢昺(bǐng)的《論語疏》中可都有解釋。二位皇子還是隨老夫回去吧,一個連如此簡單的斷句都解釋不了的學堂,實乃誤人子弟,更如何敢教授二位皇子?”
李恪聽后也想笑,但還是正色道:“先生,臨川書院自是有解釋的,但卻給出了四種解釋,只是學生不知道那種解釋才對,所以才由此一問。”
孔穎達一愣,也來了興趣,“漢王且先與老夫說說,他們是如何解釋的。”
李恪道:“回先生,何晏的《論語集釋》和邢昺的《論語疏》中的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釋為:‘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或者‘圣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而學生開始也是這樣理解的,認為讓百姓按照指引的道路走就好,沒必要讓他們知道為什么。
但學院先生卻認為,孔圣人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賢人。曾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既然孔圣人是說出這種話的人,怎么會主張實行愚民政策呢?”
“這…”
“這第二種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解釋為:對于民,大家認可者使其自由之,其所不認可者亦使知之。學會認為,若如此解釋,沒有什么民愚或者愚民思想,相反,恰恰是儒家德化政治、順民應天、開啟民智思想的體現。”
“嗯…”
“這第三種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釋義為:百姓,若可任使,就讓他們聽命;若不可任使,就讓他們明理。學生認為,這種解釋也更合乎孔子的思想實際。”
“當然,還可以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釋義為:如果百姓可以被支使,放任自由是不行的,必須加以引導。學生認為,其實這也很符合孔子‘克己復禮’的主張。”
孔穎達:“…”
聽著李恪的解釋,孔穎達面露驚訝,嘴巴微張,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口,沉默有些愣神。
李恪見狀,微笑著又道:“孔先生,其實,臨川書院是不教授這些的,只是我們在學標點符號后,讀到《論語衛靈公》時,覺得孔圣人說的‘有教無類’與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明顯有些沖突了,所以才問了一下書院的先生。
不過,先生給出了四種解釋,卻沒有告訴我們哪一種是正確的,所以我才再次向孔先生請教。
哦,對了,書院先生也對‘有教無類’這花做了兩種解釋。
第一種釋義為:人原本是‘有類’的,比如,有聰明的、有愚笨的、有孝順的、有不肖的。但通過教育,卻可以消除這些差別。所以,有教則無類,簡稱‘有教無類’
第二種解釋為:人不分貧窮貴賤,都可以接受教育而從善,應該一視同仁的對他們進行教育。
書院先生認為,圣人乃是史上第一個辦私學的人,上至孟懿子、南宮敬叔等貴族,下至顏路、顏回、仲弓,甚至連顏涿聚這樣的“梁父之大盜”也列入門墻,圣人如此胸懷寬廣海納百川之氣度,這句話,應更適合第二個解釋。不知,孔先生以為如何?”
“然也。”
孔穎達的老臉也有些掛不住,自己剛剛還說這書院啥也不是,教不了兩位皇子,轉頭就冒出一個對儒家經典究之甚深的人來打臉,感覺自己確實小看天下英雄了。
見孔穎達點頭,李恪卻嘴角一翹,又問道:“既然孔先生認為先祖圣人的胸襟海納百川、有教無類。那學生還想請問,為何時至今日,孔家以及各大世家反而將學問藏于高閣,并不將真正的釋義傳播出去呢?難道是其他寒門以及普通百姓不配修習儒家文化?還是,儒家也在學僧侶一般,講究‘經不可輕傳’?如此與那些寒門競爭科舉,這種自私的行為是否道德有虧呢?”
孔穎達瞳孔微縮臉色大變,頓時一個踉蹌。這可是關于世家與皇家的究極政治問題,是屬于核彈級別的,這讓自己怎么說,怎么判?
看著眼前這個年齡不到10的孩童,孔穎達的嘴角微動,胡子顫了又顫,張了張嘴努力的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最后卻是嘆了口氣,搖搖頭,慢慢的走出哨所,而后慢慢獨自走進茫茫白雪中。
李泰看著孔穎達孤單的身影,有些于心不忍,小聲對李恪問道:“三哥,咱們是不是有些過了?”
“世家把持學問,而后通過科舉入仕把持著朝政,這種行為著實惡劣。”
“呃…他們,是不對,但這些也應由父親他們去批判,我們,還小。”
李恪眼中含著溫怒的看著李泰,不過隨后卻又放松下來,微微吐了口氣…
孔穎達沒有乘坐旁邊的馬車,就這么一步一步走回國子監,幸好老天看他不容易,天氣也放晴了。
孔穎達剛回來,就有幾位大儒博士上前詢問。
“沖遠(孔穎達字),你可終于回來了,老夫還在擔心你路上出了什么事。兩位皇子可有跟隨?”
孔穎達搖搖頭道:“老夫慚愧,未能帶回兩位皇子,兩位皇子如今還在臨川書院。”
“哎呀,你為甚沒有直接帶回來啊!兩位皇子乖巧聽話、敏而聰穎,在其他書院學學習那不是白白壞了兩個好苗子,到時候學得不論倫不類的要再入廳堂,那可就難了呀!”
“是啊,本來尊師重道的芊芊學子,剛去學了不到一個月回來與我遇見,竟然就敢反駁頂撞于我!如此叛經離道,也不知那書院是哪個山村野夫所教,怎可以如此誤人子弟!”
“是啊事啊,現在兩位皇子還小,心志不堅,萬一學得一身惡習回來,那可如何是好啊!”
“就是就是,屆時陛下怪罪下來,還是我等的不是。不如我們聯合起來去向陛下請旨,讓兩位皇子馬上回來?”
“對,同去同去。”
孔穎達有些失落的搖搖頭,嘆了口氣又道:“這不能怪他們,他們對老夫的學問,對儒學產生懷疑,不愿意繼續學習,這都是老夫的過錯。先祖辛苦創立的儒學,經過漢晉南北朝的流傳后,演變出眾多流派,家法各異。自漢代有今文古文之爭,家法師法之別。東漢末,鄭玄企圖統一今古,建立兼包并采的“鄭學”。而三國兩晉,王肅創立“王學”,起而與鄭學為敵。而隨著南北朝時期朝廷的分離,又有南學與北學的紛爭…至于儒學內部群經異說,諸師異論,更不下數十百千。紛紛攘攘,至有互為水火之勢。五經越解越暗,圣學越講越糊涂,已經十分不利于儒學的經世致用和發揚光大。
皇子的事情交給諸位了,老夫要要繼續潛心專研,繼承漢學儒風,以畢生心血來解決這些問題。”說著,對眾人施了施禮便不再理會眾人,轉身走了。
對于現在儒學出現的問題,眾人中也有明了的,所以大家也不再規勸。
有幾個有識之士立時走出,跟上孔穎達,想要助其一臂之力。而剩下的人,自是自行組織一起去見皇帝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