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躁的是裴格安,不是自己,但這件事趙德昭當然不會說出來。
如果告訴下毒是裴格安自作主張,那么趙匡胤絕對不會容許一個敢對趙家人下手的人活在世上。
他能容忍趙德昭,不代表能容許一個外人。
“爹爹,雖然我們不能主動下手,但是中書令府,還有開封府的那些屬于三叔的官員,都要密切監控起來。不能讓三叔渾說,更不能讓這件事為外人所知。”
“此事好辦。”趙匡胤倒是并不把這件事當做威脅。“明日我親自去中書令府,跟你三叔說,你會直接去漢京,至于那個俞皓,我直接調去漢京。”
趙匡胤乾坤獨斷,即便是趙光義也不能反駁。而這件事不明說,卻不讓趙德昭去中書令府,也是告訴趙光義,你的陰謀我已經知道了,絕對不會讓你得逞。
趙匡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狠厲。“他現在也有了妻兒,若不知悔改,就會牽連妻兒一起同死,他知道該如何選擇的。”
這是要撕破臉皮了嗎?
趙德昭也忍不住嘆了口氣,身為皇室,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來看。
不能明著下手,這種將事態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的選擇,也算是個明智選擇了。
見趙德昭沉默不語,趙匡胤反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也是逼不得已,總不能讓我們在史書上留下污點。為了我趙家的江山永續,一切都是值得的。
走吧,既然回來了,就去跟陳摶多學一點。這老道活了九十五歲,還是有不少可學之處的。”
中書令府,獨坐書房的趙光義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他從趙德昭進門,一直到離開,都表現的那么自然,毫無心機。
不管是從語氣,還是從表情,動作,根本沒有發現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有那么老謀深算嗎?
陳從信進門,看到低頭不語的趙光義,輕聲喊道:“中書令。”
趙光義抬起頭來,有些迷茫地說道:“不像,一點也不像。”
“什么不像?”
“他不像下毒之人,也不像指使之人,如果他跟這件事有任何關系,都不應該會表現的如此自在。”
陳從信,字思齊,永城。他為人謙虛恭謹,心計精敏,特別擅長記賬。
趙光義對他信任無比,除了把錢財交給他打理,府內大小事務都委托給他。
聽了趙光義的話,陳從信回憶了一番剛才與趙德昭碰面時候的感受,說道:“臣今年五十四,這大半生見過的英雄人物不知有多少,可是面對二哥兒,剛才卻有一種被看透的心悸。
若說他是毫無心機之人,臣是絕對不信的。可若說他心思深沉,以往的表現也太讓人疑惑了。
中書令,屬下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直說無妨。”
“沒有懷疑,就是最大的懷疑。”
趙光義渾身一震,身子一下子坐直,卻又牽動了心臟,捂著胸口靠在案幾上急喘了起來。
陳從信想要喊人,被趙光義連忙阻止。“無礙…緩緩就好了…”
陳從信拿起了桌上的水壺,給銀杏葉茶杯里面又加上了一點熱水,遞給了趙光義。
趙光義擺了擺手,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這個小崽子,瞞過了我們所有人啊!…若說他毫無鋒芒,又怎能一刀砍下了以武力著稱的王三鐵!只有在我面前,他才表現的這么人畜無害。”
陳從信道:“王三鐵乃都指揮使,一方大將,他被殺固然是自己作死,但文武大臣都擁護皇子,這就值得懷疑。
官家發配皇子去襄陽,怕也不是真的發配,而是另有所圖。
如今五百鐵匠,五百木匠都已經去了襄陽,根據眼線所報,如今襄陽大興土木,這可不是一個節度使應有的陣仗…”
陳從信不像程羽,賈琰他們,那兩位雖然是趙光義的心腹,但也是朝中大臣。
他曾經從軍,也就是個從事,負責后勤,后退出軍中,成為了趙光義的家臣。
他沒有退路,也不敢有退路,跟著趙光義一條路走到黑,還有指望,
他若是叛趙光義,趙匡胤第一個就要殺他。
一個不知道忠心的屬下,也會讓所有人瞧不起,千夫所指。
趙光義的目光落在了墻上掛著的一把鑌鐵刀,忍不住呢喃:“究竟為什么?”
鑌鐵刀在趙德昭的農莊重見天日,在裴甲前往襄陽之前,就打造了近百把。
趙光義身為皇弟,自然早早就得到了一把。
現在看到這把刀,他又疑惑,為什么這種煉制方法,會被趙德昭掌握。
還有那長生練氣訣,還有那人參固本丸,難道他的身后,有一方大勢力在支持嗎?
可如果有,又是誰呢?
集英殿偏殿,上首坐著趙匡胤,左右兩邊趙德昭和陳摶相對而坐。
他們一人一張羅漢床,床上還放了一張案幾,上面擺滿了酒菜。
陳摶的案幾上擺放的全是素菜,不過宮中御廚所做的素菜,也要比他自己天天倒弄的豬食要好吃的多。
已經九十五歲的陳摶已經沒有口腹之欲,卻也忍不住多吃了幾口。
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半天沒有動一下,云淡風輕的表情化作了凝重。
而趙匡胤更是不堪,張大了嘴巴,望著趙德昭,感覺這根本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應該這么厲害。
在他的對面,趙德昭正襟危坐,正朗聲說道:“綜述儒釋道三派的歷史,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佛家是好的,佛教是錯的,道家是好的,道教是錯的,儒家是好的,儒教是錯的。
佛家讓人為善,以來生,輪回之說引人向善,但佛教不事生產,浪費糧食養一幫廢人,占據天下財富,罪不可赦。
道家重(zhong)生,活在當世,更值得提倡,但道教在民間根深蒂固,更易被有心人利用,當做造反的武器。
至于儒家,前面我說了漢代獨尊儒家的原因,儒家學術與帝王之術結合起來,就成為了帝王統治天下的根基。
但是,儒家善于改變,漢代的儒學,與唐代的儒學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能根據時代變遷,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改變。
更主要的是,唐代的歷史已經告訴了我們,科舉固然能打破門閥對知識的壟斷,對階級的壟斷,但是儒家學子們聯合起來,就能創造出一個不弱于佛家和道家的更強力教派。
他們壟斷學術,排除異己,成為不可不防的學術教派。
所以,我們要從一開始就分清楚,這三個教派的根基,思想,那些可用,那些不可用。
我華夏歷史淵源流長,根深蒂固,佛教傳到華夏的數百年間,實際上跟當初的佛教也完全不同,因為已經被我們同化。
據我所知,佛家的發源地迦毗羅衛國早已滅國,山南地帶已經都是印度教的天下,當地的佛教小乘教徒背井離鄉,藏入山林。
我華夏佛教近乎都是大乘教徒,這也是根據我華夏的國情做出的改變。
但即便是改變,也是在愚民,也是在浪費國力,必須要禁。
道家和道教,我們要分開來看,漢代的經驗告訴我們,道家思想作為個人追求,是值得推崇的,但是作為治理國家的思想,卻不中用。
道家注重個人思想的追求,缺少將所有人聯合在一起,形成向心力的手段…”
趙匡胤忍不住問道:“何為向心力?”
向心力分物理現象和社會現象,趙德昭用社會現象簡單介紹說:“就是一個群體,以某個人,某個思想為中心,然后團結一心,共同為了一個目標努力。
比如以朝廷,以爹爹為中心,為大宋肅清外敵,抵御北方,有了目標,所有人才知道該怎么做。”
趙匡胤點了點頭。“你繼續。”
“道家體系太多,這是大問題。每個體系都有自己的訴求,這造成了道家變成了眾多誰也不服誰的教派。
天下不能缺少教派,百姓的心中沒有了寄托,就會出大問題。但是如何引導百姓的信仰,是需要真正下一番功夫來研究和改善的。”
陳摶這個時候忍不住說道:“皇子是想讓老道來做這件事?”
趙德昭點了點頭道:“天下道教徒遍布各地,不能齊心,跟佛教比起來,缺少手段。
大部分道徒習慣性地只管自己,不受外界干擾,被佛教逼到死角之后,就喜歡掀桌子。這只會讓道教越來越危險,越來越難以控制。”
佛教和道教,如果不論掀桌子的能力,佛教比道教強太多了。
別的不說,光是佛教凈土宗搞出一個白蓮教,就把華夏禍害了一千年。
而且如今這個時代跟現代社會不一樣,那個時代人人都有自我認知,對世界,對人生,都有自己的定位。
可是現在呢?大部分人一輩子都難得出門兩百里,大部分人不識字,日出而勞,日落而歇。
他們沒有對世界,對人生的認識,對鬼神都十分信仰。
如果沒有教派,沒有寄托,他們會更無序。
既然必須要有教派,那么哪個教派該扶持,就是皇帝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