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地上爬行的人,從年齡和目前的狀態來說,大概肯定是活不下去了,然而這種情況跟他現在所處的環境與正在遭遇的事情密切相關…如果不是在大冷天的半夜搞什么戶外極限運動,老老實實的在家里、躺在床上休息、得到家人的悉心照料的話,那他肯定不至于現在就死。
嗯,對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爬也算是極限運動。
而且一群人就這么沉默的看著他,這讓人感覺周圍的氣氛里充滿了冷漠與詭異,這是在搞什么儀式么?顯然眼前這一切很難讓人相信它是在開明開化的現代社會之中發生的。
混入人群的傅集賢理與真中葵也只是看著這一幕而已,他們當然不會吃飽了撐的出來制止或者做些其他的事情。
地上的老人繼續爬行,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后,他終于還是停了下來…不只是動作停了下來,同時他的人生也停了下來。
死者張開手腳就那么趴在了地上,通過他露出的手腕與腳踝可以看到他干癟的肢體。
人群依舊沉默著,過來一會之后,終于有人走上前來,只見他檢查了一下死者的情況,然后轉過身來對著大家搖了搖頭。
就在傅集賢理認為這人正在為對方的死去而惋惜的時候,只聽那個人嘆了口氣,然后繼續說道,“很可惜,谷山先生沒有撐下去,明明再有一兩百米就能到墓地了…”
谷山?這個姓氏聽著耳熟。
這人的話聽著有點怪,他不是在為死者的死亡事實而感到悲哀,而似乎是為這位老者死之前沒有到達某個位置而惋惜——這個人會死,已經是既定事實了,他在死之前能堅持爬多久似乎才是未知之數。
可是當這個人以一副非常可惜的語氣宣布了死訊之后,這周圍靜靜等待在這里的人似乎一起齊齊松了一口氣——他們似乎是在慶幸目前的結果。
傅集賢理與真中葵相視一眼,心說這村子里的人都是變態么,為什么要看著人爬、并且期待著對方死在這個過程之中?
一個人臨死之前本來就要遭遇巨大的痛苦與折磨,現在又人為的加劇這種折磨的程度,這是為了什么?
“哼,不要假惺惺的說這些話了,我爸爸這樣死去,不正是你們期盼的結果嗎?”人群之中有人扯下了蓋在自己腦袋上的兜帽,然后他的面部輪廓就這么顯露了出來。
這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但更多的情緒是憤怒…傅集賢理和真中葵仍然能從其中聽出一股熟悉感來。
如果沒錯的話,這人應該就是下午帶著他們去打獵的谷山降,而現在死去的人正是他的父親…親爹瀕死,下午的時候這人還能出去工作,并且沒有把絲毫情緒帶入到工作中來,這時候難道該稱贊這位先生尤其敬業么?
還是不是親爹的可能性更大…好吧,這就是開玩笑了,似乎在日本社會之中,這種行為也不是多么夸張的事情。
“谷山家的小子,你這是怎么說話呢,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這種事情,谷山他只是不怎么走運而已,剛剛在這個時間段病重了,這就是天意啊。”
谷山降的話不怎么好聽,人群之中立刻就有人出聲斥責了他,只是這種反駁好像帶著點被戳中心思之后惱羞成怒的意思。
“你們怎么想的,捫心自問,你們自己最清楚。”
谷山降又氣呼呼的說了這么一句之后,離開轉身離開了這里,全然沒有理會他父親的遺體還曝露在外面。
“你這家伙…”
“好了好了,谷山小子畢竟還年輕,有些事情他不懂,再加上死去的是他的父親,所以情緒上難免有些失控…等他再年長一些的話就能理解我們正在做的事情了。”站在最前面的人幫忙圓了場。
“也是…”
“好了好了,還要準備谷山的葬禮呢,他家的小子就先隨他去吧。”
“大家幫個忙,把谷山的遺體帶回去吧。”
“嗯,正是為了這個我們才聚集過來的…”
這肯定不是傅集賢理的錯覺,相比于剛剛谷山老人艱難爬行的時候,在他死后的現在,這群人果然輕松乃至于歡快了起來。
這氣氛真的古怪極了。
站在這里的人肯定是有所準備的,他們好像確實是為了幫忙把尸體搬運回去才來到的這里,接下來之見他們拿出了一張擔架,然后開始收拾遺體。
傅集賢理和真中葵則趁機悄悄的離開了這里。
“葵姐,你覺得這是怎么回事?”回去的時候,傅集賢理這樣對著真中葵問道。
“還不太清楚,只不過…死者的目的應該是在臨死之前拼命爬到墓地的位置,而其他的人則不希望他達成那樣的目的。
站在最前面主持這件事的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村子里神社的神官,他的衣著非常像那類人。”
通過剛剛那些人的對話,真中葵做出了這樣一些簡單的推測。
傅集賢理低頭思考,過來一會之后他才反應了過來,“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理君,你覺得那個‘狩石祭’真的已經結束了嗎?”
那個當地人的重要祭典,明面上已經早就結束了,但實際上呢?不太好說,但聯系一下今晚發生的事情,似乎這種猜測是比較容易得出來的。
“喔,果然是這么回事嗎。”
“只是猜測,至于具體究竟怎么樣…明天再繼續打聽一下吧,就從那位谷山降先生那里入手。”
趕在森下先生返回之前,傅集賢理與真中葵先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客房,檢查了一下房間并沒有被打開的痕跡之后,他們也就躺下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傅集賢理與真中葵下樓。
“兩位客人,早上好,昨天晚上睡得好嗎?”正在樓下忙碌著的森下太太對著他們打了聲招呼。
“挺好的,反正腰不酸腿不痛。”傅集賢理又隱隱約約說了些有的沒的。
“呵呵,那就好…對了,客人,今天我們能提供的飯菜相對簡單一些,真的十分抱歉。
因為昨天夜里村子里有人突然過世了,現在我先生去那邊幫忙了,所以今天只能由我負責提供料理…真的萬分抱歉。”森下太太又繼續這樣說道。
樓下果然只能看到森下太太和森下知子,而不見森下先生的身影。
“沒關系,不過…有人過世了么,可惜,真的是世事無常。”傅集賢理佯作不知,然后對這件事不痛不癢的感慨了一句。
“感謝您的理解,按照我們這邊的習俗,葬禮一天就 可以完成,第二天我們這邊就能夠恢復過來了。”
“一天就可以?那和尚和誦經之類的事情呢?土葬?火葬?”傅集賢理有些好奇的問道,這葬禮還挺高效的。
“不管是土葬還是火葬,都會在一天內完成。因為地方太偏遠,村子里又沒有寺廟,所以我們這里如果要進行葬禮的話,主持葬禮的都會是神社里的神官。”森下太太這樣解釋道。
傅集賢理:“…”
怎么說呢,神社搶寺廟的活干,這事聽著有點耳熟,似乎從哪里見過。
“客人,本來今天約好了是要去村子里的神社那邊參觀一下的,不過因為葬禮的緣故,今天那邊可能會有些忙碌,所以…”
吃早飯的時候,森下知子又滿是歉意的這樣對著傅集賢理兩人說道。
“這沒什么關系,反正我們的時間挺充裕的。”傅集賢理表示無所謂,盡管他現在就想去那邊看看,可是如果沒有當地人帶領著的話,他一個人跑到葬禮現場去會顯得很有問題。
“昨天下午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其實還挺累的,所以今天上午我們決定在房間里休息,下午的時候可能會出去自己在周圍散散步…這可以嗎?”真中葵這樣對著森下知子說道。
“昨天晚上也挺累的,其實沒怎么休息好。”傅集賢理緊跟著在后面補充了一句。嗯,他這話說的肯定是實話,半夜起床看了一幕大戲呢,所以兩人的睡眠都不怎么充足。
但這么說話肯定容易引起誤會,真中葵用帶著森森寒意的眼神瞥了傅集賢理一眼,而一旁的森下知子只能抿嘴忍笑…這人估計趁機在了她在想象中構筑的情侶關系之中了。
“沒關系,當然可以了,客人們可以在村子里自由參觀,只要別跑進森林迷路就行了。”森下知子當然不可能、也沒有理由制止傅集賢理兩人的自由活動。
在房間里憋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又過了一會之后,傅集賢理與真中葵兩人對著森下這邊打了聲招呼,然后慢慢悠悠出去“散步”去了。
“無論如何,這埋人的速度還是感覺太快了點。”
“這種事情就不用去計較了,關鍵還是在于葬禮的內容究竟是什么,是真正的、單純的葬禮嗎?”
傅集賢理與真中葵一直在村子里閑逛,而這周圍的一切都顯得無比正常…如果不是昨天晚上見到的那一幕的話,誰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寧靜祥和、遠離都市塵囂且令人向往的自然宜人的村子。
轉了轉去,到了臨晚時分,兩人終于悄悄的接近了那塊位于村子以外、稍稍離開居住點的墓地。
然后他們就看到了站在一座新立起的墓碑前的一個孤零零的人,那正是谷山降…這時候參加葬禮的賓客似乎都已經退去了,只有身為人子的他還不忍離去。
傅集賢理與真中葵相視一眼,趁著對方落單,機會難得,他們立刻靠了過去。
“谷山先生,事情我們已經聽說過了,還請節哀。”
這種時候,除了這種客套的話語,似乎傅集賢理只能這么說話…不開玩笑的說,人與人的悲歡確實不相通。
“喔,原來是昨天的兩位客人阿,你們這是…散步?”
“是啊,不知不覺轉到這邊來了。”
傅集賢理走到這個人附近之后,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酒氣。
“葬禮已經結束了嗎,谷山先生晚上沒有事情?不用陪同今天的賓客或者幫忙的街坊們?”
“已經陪完了,現在他們還在下面喝酒呢,我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谷山搖了搖頭,然后臉上帶上了個諷刺的笑容,“那邊的氣氛倒是挺熱鬧的,跟宴會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村子里發生了什么好事呢…不,或者說對于他們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好事。”
這人多多少少帶著點醉意,一方面是因為喝了點酒,另一方面則應該是因為心情憤懣…葬禮這種事情,對于大多數事不關己的人來說,確實是嘻嘻哈哈就過去了。
不過對方的這種狀態似乎對他們更為有利了,真中葵默默地點了點頭,于是傅集賢理順著對方的話往下問道,“好事…不至于吧,這話怎么說?”
谷山降瞥了傅集賢理一眼,然后一點一點的靠著親爹的墓碑坐了下來,場面一時間變得很沉默。
就在傅集賢理認為自己的問題有點操之過急了的時候,谷山降終于開口說話了,“兩位客人,昨天你們跟知子打聽過狩石祭的事情吧,似乎對它感興趣。”
嗯,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相比于熟悉的人,傅集賢理這種純粹的、跟這里毫無牽連的外來者才更容易成為傾訴的對象。
“是的,有一點興趣。”傅集賢理這樣說道。
“祭典舉行的時間往往在秋末,這一點很多游客都知道,那時候的場面還是很盛大的,然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后夜祭完了之后雖然各種儀式用的道具都撤銷了,但祭典并沒有真正的完成。
或者說,真正的祭典這才剛剛開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個半醉的人就這么坐在墓地里開始了講故事。
“祭典當天投入井里的牲祭那并不真正的牲祭,儀式用的東西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而已,真正要為山神獻上祭品的時間,是狩石祭結束之后到新一年元旦來臨之前的這段時間。
村子是相對封閉的,村子的規矩和傳統則是死板的、必須恪守的。
客人們,你們或許不知道,在每年的這段時間死去的老人,不是誰都有資格享受到入土安葬的待遇的…只有死前能靠著一己之力抵達墓穴的人,才有資格使用那個墓穴,否則的話,他會有另外的必須要承擔下來的‘職責’。
在這個村子里,如果要避免這種遭遇的話,那只能祈禱自己死在秋季之前了…
有點可笑了,對不對?”
說著,谷山降伸手用了的拍了拍自己身后的墓碑。
盡管他說的話很模糊,但結合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傅集賢理當然是能夠明白這人在說些什么的——谷山之所以對身后的墓穴缺乏敬畏,那是因為這個墓穴應該是空的。
所謂的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抵達墓穴的人另外需要承擔的“職責”,大概就是擔當真正的祭品了。
雖然這不是“活祭”,但確確實實是“人祭”。
傅集賢理有點懷疑,難道這個村子只是明面上生活在現代社會,但骨子里其實是生活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嗎?
或者反過來想,如果大家的智商和神志都正常,而是某些客觀情況迫使他們舉行狩石祭的話,那這種客觀情況必定的存在的、可以被認知的以及…
非常恐怖、不可抗拒的。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