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歷二八八年的第一天,天公作美,暖陽高照。
北地,長旗郡,北關城外。
四輛馬車并行的官道上一片空蕩,絲毫看不到往日人來人往的車馬喧囂,只有北關城的巡邏騎兵奔馳在道路兩旁,盡可能的維持著秩序。
騎兵隊中的每個人都一臉凝重的神色,所有人都手持兵戈,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四周的動靜,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就連往日里趾高氣昂的騎兵隊長也不例外。
“該死,三陽會已經有這般規模了嗎?大將軍怎么還能容忍他們繼續在北關傳教擴張,甚至還派我們前來幫忙維持秩序?”
“難道大將軍被三陽會的人控制住了?還是將軍也加入了這三陽會?”
騎兵隊長看著道路兩旁黑壓壓一片的腦袋,心里止不住的發慌,腦海中不斷閃過一個又一個古怪的念頭。
其實也不怪他會胡思亂想,正常人在看到這道路兩邊,浩浩蕩蕩綿延出數十里地的三陽會信徒們,恐怕都會驚出一身冷汗。
只因他們是在過于狂熱了。
他這一路行來,不知見到有多少愚民村婦,在道路邊上從早上一直跪倒現在,口中一刻不停的禱誦著。不時還能見到有身體虛弱之人,在禱誦聲中然后突然一下滾落到旁邊,再也爬不起來。
但周圍的人對此卻仿佛視而不見,依舊低著頭,虔誠的高呼著三陽會的教義。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三陽救世,光復明宗。”
這雜亂的禱告聲連綿成片,仿佛有億萬的蚊蟲在耳邊飛舞一樣,只讓人恨不得割掉自己雙耳好清靜一下。
巡邏在官道上騎兵隊們,就在這種讓正常人看來十分恐怖的氛圍中,不斷的巡邏著。
時間悄悄流逝,臨近中午時分。
北關城外的官道上,忽然有一隊人馬從遠處走來,站在道路兩旁的信民們頓時如同麥子一般,一溜煙的跪倒在地,異口同聲的呼喊起來。
“三陽降世,普度眾生。”
“三陽降世,普度眾生。”
巨大的呼喊聲中,一駕由十六個壯漢抬著的巨大乘輿自官道間走來,無數紅白靑色的花屑從乘輿旁邊挎著花籃的少女們手中灑落。
“道子臨,信眾拜。”
花屑飛舞當中。
三位分別穿著赤、白、靑三色紗衣的少年正端坐在乘輿上方,仿佛神人臨凡一樣,
接受著信眾們的朝拜。
他們目帶慈悲,嘴角含笑,每一個被他們掃視過的信徒都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神靈注視到一樣,渾身上下升起無法用言語訴說的喜悅與滿足。
信眾們下意識的朝道子們朝拜起來,眼中的狂熱越發熾烈。
張驕隱在人群之間,看著這三位道子俊美的不似人類的容顏,也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只是,越看這三位道子,他就越感到別扭。
眼前這三位道子,就好像是網絡上那些經過整容、化妝、美顏、P圖四重邪術塑造后的網紅一樣,越看越覺得怪異與不協調,隱隱透漏出一股邪氣。
張驕當即撇過視線,不在注意他們,朝著身后跟隨而來的眾人打量去。
只見跟在道子們身后的三陽會成員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光頭的和尚混在其中。
張驕一一看過,暗自記下他們的面貌,以待后用。
傍晚時分,在經歷了中午三陽會道子入城的盛大儀式后,整個北關城的大年都似乎熱鬧上了幾分。
家家戶戶換上了新的桃符,陣陣的鞭炮聲中,不少孩童正在門外撿著還沒響完的炮竹,讓人下意識的以為還在盛世豐年當中。
張驕背著一深色包袱,走在街道上,看著眼前煙火飛舞的畫面,也不覺得空氣中的硝煙味是那么的刺鼻了。
他左拐右拐,很快就來到了一間破院前。
“咚咚咚。”
低沉的敲門聲中,院門很快就打了開來。
黃堂主看著站在門外的張驕,臉上露出習慣性的笑容。
“原來是周老弟啊!稀客稀客,快請進。”
說著,他便迎著張驕走了進去,尤其是在看到他挎著的包袱后,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
老院的正屋里,兩人分開而坐。
黃堂主立刻招呼著一身材豐滿的夫人給他添上茶水,然后笑著說道,“老弟,你卻是來的剛好,我大年飯正要快好了,你是瞧準了時候專門來的啊?”
張驕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然后下意識的左右瞧了瞧,小心翼翼的說道,“黃大哥,我這次來其實是”
他話還沒說完,黃堂主已經伸斷了他,轉身帶著他往里屋走去,順便朝著外面喊道,“慧兒,我和周老弟有事要談,你先把飯菜給熱下,等會兒在吃。”
門外立刻傳來了一聲答應聲。
“好的,老爺。”
里屋里,黃堂主仔細的檢查了一遍門窗后,這才對張驕說道,“周老弟可是辦好了?”
張驕點了點頭,順勢將跨在肩膀上的包袱放在炕上。
他順手一拉包袱的邊角,黃的、白的立刻從包袱里顯露出來。
“黃大哥,這里是五百五十兩,一切就拜托您了。事成之后,小弟還有厚報。”
黃堂主立刻就被眼前的黃白之物耀花了眼,他下意識的伸出手,一手抓著一個銀元寶,一手捏著一條小黃魚,不斷的摩挲著,眼中滿是熱切。
又莫又咬的把玩了好一會兒后,他才回過神來,朝著旁邊的張驕說道,“讓老弟見笑了,說句實話,老哥真的是沒見過這么多的銀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掂了掂手中的元寶,正色道,“周老弟放心,大哥一定幫你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絕不讓你這銀子白花。”
說著,他便在包裹中挑了下,撿出兩個大元寶遞了過來,“老弟,這你收回去,定好的數,哪能問你多要呢?”
張驕立刻推讓起來,口中急忙說道,“這只是小弟的一點小小的心意罷了,我這大過年的還連累大哥忙活,還望大哥不要推辭。”
兩人立刻推讓起來,半盞茶的功夫后,黃堂主終究是挨不過張驕,最終還是收下了這五十兩謝禮。
他語氣越發客氣的說著,“老弟放心,你就等著哥哥的好消息吧。對了,飯也好了,老弟今晚咱們就不醉不歸。”
“不了,大哥。我外面還一點事兒,就先走了。”
黃堂主聞言當即也不再強留。
他看著張驕離開的身影,立刻轉身回到里屋,望著眼前的黃白之物,一頭就扎了進去,不時的還用臉蹭蹭、嘴舔舔,口中低呼著。
“發了,發了啊。”
張驕聽著身后細弱蚊蟻的低呼聲,口中卻是低聲說著誰也聽不到的話。
“黃大哥,銀子我也給足了,你最好按約定辦事,否則我真就要給你這大哥辦喪事了。這年頭,買個暖腳丫頭,也不過兩百來文錢。五百兩銀子,足以買下小半條街了來給你辦白事了。”
他摸了摸纏在手臂上的蛟蛇,徑直消失在黑暗當中。
時間緩緩過去,眨眼間已經過了初五。
在這幾天里,張驕一直跟著黃堂主忙前忙后,協助總會前來的道子們視察城中信徒的情況,順便為信眾們賜福施水。
在這期間,張驕每見一次前來視察的道子,就越覺得他們不對勁一點。
以至于現在,他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三名道子身上逐漸散發出來的好似香燭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張驕遠遠的瞧著在信眾當中賜福的道子們,只覺得他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假,俊美非人的容貌也開始模糊起來。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見這三位仿佛永遠一臉慈眉善目的道子們正在無聲的悲鳴,斑斑血淚仿佛無止境的流下。
僅僅是站在那里,沖天的怨氣就已經遮蔽住了頭頂上的陽光。
只是,解脫不得。
他們光滑俊美的臉上是由無數的血肉拼湊起來;慈眉善目的眼睛周圍,無數的絲線穿過他們的眼皮,縫出了一個最完美的形象;高聳的鼻梁上則是一根又一根釘子固定在上面 張驕看著這近乎不是人類的東西,下意識的遮住了右眼中的血光。
旁邊的黃堂主很自然的來到他的身邊,悄聲問道,“老弟,怎么了?”
張驕搖了搖頭,低聲答道,“可能是站的有點久了,突然有下頭暈,不過現在好了。”
黃堂主應了聲,然后不著痕跡的對他說道,“今晚子時來我家。”
說完,他便快速的走了過去。
張驕緩緩的放下捂住右眼的手掌,不在往道子的方向看上一眼。
午夜子時。
張驕如約來到黃堂主家中。
不大的里屋里,已經有兩人早早的待在房間等待著他。
張驕看了黃堂主一眼,又瞧了瞧他身邊帶著斗篷遮面的黑衣人,當即問道,“黃大哥?”
黃堂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問。
張驕立刻閉上了嘴,不再多問。
黑衣人看大這一幕,滿意的瞧了瞧他,沖著黃堂主沙啞的說道,“既然人來了,那我們就快點吧。”
說完,他便朝張驕說道,“你既然花了大價錢想學法術,那我也明確地告訴你,一旦你受了箓,那你今生今世永遠都是三陽會的人了,無論生死。”
“你再想一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受箓?”
張驕當即想都沒想的說道,“弟子懇請大人授箓。”
黑衣人哼了下,陰惻惻的說道,“那好,授箓之后,我們錢貨兩清,以后有事也莫要怪我沒提醒過你。”
說完,他便自懷中取出一張赤紅的符箓夾在雙指之間,然后朝張驕喊道,“血。”
張驕立刻接過黃堂主遞過來的匕首,割開手腕接了小半盞茶盅的鮮血。
黑衣人取過茶盅,將其倒扣在符箓上面。
盅中鮮血立刻倒在符箓之上,但奇怪的事發生了。
鮮血既沒有浸濕符箓,也沒有從符箓上流下。
它就像活了一樣,開始沿著符箓開始自己流動起來,緩緩地勾勒出一道扭曲蜿蜒的咒令。
等到咒令徹底顯現出來后,黑衣人立刻雙手夾住符箓,口中大喝。
“淤泥源自混沌啟,赤陽一現盛世舉。灼灼耀陽照我身,掃清邪魅蕩乾坤。”
“三陽在上,弟子恭請赤陽天尊賜我令。”
血染的符箓上,頓時一輪紅日顯現出來,照映的屋中一片通紅,似真似幻,顯得格外的不真實。
張驕望著眼前升起紅日,還未有所行動,就見這輪紅日化作一道紅芒,筆直的照射到他的胸膛上。
如同針扎一樣的灼燒感立刻從胸口處傳來,但眨眼間的功夫就消退下去。
張驕拉開一副,只見一副繁復的符箓正印在自己胸膛上,隨自己的呼吸一閃一亮。
“符箓等下就會隱去,至于你所期待的法術到時自會領悟。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再給你提個醒,術不輕施。”
說完,他便不再言語。
張驕當即答應,然后看了一眼旁邊的黃堂主,在得到示意后,立刻轉身往外走去。
等他回到客棧時,胸口處的符箓已經消退下去,一股信息忽然涌上心頭。
張驕閉目沉思了會,忽然張開眼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清水。然后四處找了找,尋到一畫著三陽天尊的畫紙,擺在面前。
他雙手高舉,面朝東方,口中念叨著順口溜般的口訣。
一輪赤日立即從他雙手間浮現出來。
赤紅的光芒撒滿了眼前的杯子。
杯子中的清水被赤芒照耀的一片艷紅,仿若紅日落在其中一樣。
張驕端起水杯,看著紅艷艷的清水,忽然一飲而盡。
一股暖流立刻自胃中流遍全身,好似整個人照著溫和的太陽下,渾身酥軟軟、暖洋洋的,分外的舒服。
滋味雖然遠遠比不上那只梅鬼贈予他的月露清泉來的甘美,但也別有一番滋味在唇間回蕩。
張驕情不自禁的瞇起雙眼,等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后,發現剛剛割開的手腕處的傷痕,竟然已經結痂掉落。
他輕撫著光滑的手腕,一時間眼中滿是笑意。
微弱的燭光中,他倒映在地面的影子上緩緩浮現出四只手臂。
“此法正合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