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向明能感覺到身旁蘇成看過來的目光。
目光復雜。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演講臺前擰著身子面帶笑容看過來的齊雨田。
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知到了那滿溢的惡意。
他聽不到臺下,他沒有看向臺下,但他卻能清楚地感知到此刻臺下的安靜,與所有人內心的騷動。
好像在這一刻,他忽然打通了自己的第六感。
他甚至已經推想到了事情的來源——暫時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對方為什么非要毀掉自己。但他們的目的,卻毫無疑問就是要毀掉自己。
也想到了無論自己怎樣應對,明天似乎都會有海量的、各式各樣的流言與質疑,沖著自己撲面而來,讓人根本就無從抵抗。
他聽到了主持人的話。
主持人點了蘇成的名字,還說讓自己再準備一下。
是了,這絕對是演出事故。
主持人是在隱蔽地提醒自己,待會兒發表獲獎感言的時候,不要亂說。
雖然事故已經發生,但是站在主辦方和播出方的角度,他們肯定是要先把這臺頒獎典禮順利地辦完,而絕不會同意事故就此發展成故事。
就在那一刻,他瞥見了蘇成邁動了腿。
但他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意識到,要想從這樣兜頭潑過來的一盆臟水里順利脫身,有,且只有一個辦法。
而且在這之前,還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
忽然之間,他的心神安定了下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演講臺前,面對話筒忽然失聲,正在苦笑聳肩、故作瀟灑的齊雨田,一只手卻又緊緊的抓住蘇成的胳膊。
耳邊忽然響起蘇成低聲的提醒,“彭老師,別沖動!”
彭向明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扭頭看了看蘇成,拍拍他的胳膊,忽然邁步走了過去,齊雨田看見了他的動作,扭頭,轉身,面朝著他。
臉上露出一副很奇異的笑容。
彭向明真是直到現在都想不通到底得是多大的利益許諾 才能讓他膽子大到這種程度?要知道,據說臺下可是坐了很多相關的大領導的!
他齊雨田以后不想在這個圈子里混了?
就當自己的聲譽什么的都一錢不值好了他這么做,可是攪擾了整個頒獎典禮啊 這是絕對的演出事故啊!
把那么多的領導,不放在眼里?
但走過去的途中僅僅只是與齊雨田對視了片刻 他卻忽然明白了。
或許是自己想差了。
并沒有任何人慫恿他,甚或給他利益許諾之類的,他是自發的。
說不定他以為自己是英雄。
他應該是特別痛恨那些所謂的流量歌手吧?
所以才設下了這樣一個死局,公開叫板。
這幾乎就是一個死局 沒有人相信自己有可能解開,包括他。
甚至,他在決定這么做之前,應該是就已經想清楚了,自己甚至都不可能有破局的機會——主辦方不允許。
而只要自己的聲譽一落千丈 那么,他也只是戳出了一個演出事故而已。
最大的后果 也無非就是再也沒資格參加任何的評獎而已。
卻大概率不會遭遇到真正的封殺——話又說回來,他又不是演員必須拋頭露面,一個幕后的音樂人 拿老婆的身份證署名又如何?耽誤賺錢嗎?
再說了他早已成名多年 不缺錢,也不缺名氣了。
此時憤然一擊,十成里有十成的把握,會把自己一下子擊倒。
對他來說,他會覺得自己打擊了歌壇內部的丑惡現象。
而只要自己被擊倒,說不定他還會被音樂圈內奉做英雄。
所以,他臉上的笑容是真的。
他眼里的無奈,也是真的。
他應該是比自己還盼著主辦方不要打斷吧?
只有那樣,才能讓自己真正的當著全國的電視觀眾,真正的出丑。
也就真正的證明了,他的指控是對的。
然而,演講臺上的話筒,被關掉了,主辦方的應對還算得力,使得他的挑釁無法繼續下去,無法當著全國電視觀眾的面,把自己逼到手足無措。
他發現自己走過來之后的驚訝,應該也是真的。
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相信自己會敢于回應這樣的挑釁和質疑。
彭向明就這么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眼角的余光下意識地掃到了幾個機位。
他面帶笑容。
幾步走到演講臺一側,他微笑著,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似乎是在示意,“話筒讓給我一下,讓我說兩句?”
齊雨田果然后退了兩步。
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彭向明扭頭看他,保持笑容,小聲說“操你大爺!”
話筒關著呢,不會有人聽到。
但是不遠處的攝像機拍著呢,雖然不知道這個畫面是不是被切成了直播畫面,但至少,這句話、這個時刻,是有記錄的。
一轉身,他已經站到了演講臺前。
“喂?”
他俯身,然而話筒的聲音傳不出去。
于是他攤了攤手,笑容無奈。
彭向明忽然拉住蘇成,自己沖演講臺走過去的那一瞬間,兩個主持人再次慌了——應變當然是可以應變,但是現在很明顯,這件事已經是絕對遮掩不住了。
甚至…男主持人又一次反應在了前面,他拿著話筒,急忙沖下側方的舞臺,沖著主舞臺跑過去。
他怕臺上打起來。
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個攻擊太惡心了,而彭向明又太年輕了。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
饒是反應再慢,此刻坐在臺下的xx部大領導也已經明白過來了。
自己親臨現場,居然發生了這樣的舞臺事故,而且這個事故還正在實時直播,這讓他的臉色頓時難看的不行。
但他端坐不動,一句話也不說了。
他只是來觀禮的,不是事故的責任人。
他的目光,緊緊的盯住了舞臺上的齊雨田。
但這個時候,彭向明居然主動地走到了演講臺前,而且全程微笑,甚至在走到挑釁他的齊雨田面前時,他都保持著相當的禮貌與笑容。
但他俯身要說話,話筒卻沒有聲音。
大領導忽然心中一動。
這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啊!三觀正的很!
此時,舞臺上下,都已經完全亂了套。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局面已經完全崩了,已經基本上無可挽回。
跟他隔了一個座位的電視網副總,已經帶著滿腔的怒火,撥通了后臺導演的電話,捂著嘴要說話,而舞臺上,主持人正在狂奔向主舞臺。
大領導忽然扭頭,說“讓他說話。”
電視網總裁愣了一下,正要說話的副總也愣了一下,愕然回頭。
短短一兩秒鐘之后,他對著手機說“把話筒打開,讓他說話。”
主持人正在狂奔,卻礙于臺階先下后上,根本跑不起來,忽然耳麥里傳來導演的話,“提醒彭向明,演講臺話筒已經打開了,讓他說話吧!”
跑到半路的主持人愣了一下,緩了緩,忽然說“向明,話筒已經好了,你可以說話了。”他在舞臺邊緣站住了。
靜觀其變。
“喂…”
聲音傳出來了。
彭向明笑了笑,“真好了。”
臺下已經躁動的不行。
彭向明面帶微笑,“我知道這有點攪局哈,我也很意外。我沒想到齊雨田老師會那么敵視我,哈哈,可能是我去年太紅了吧!”
“那個…我是個原創音樂人,其實我的態度跟齊雨田老師是一樣的,我也一向都特別討厭那些虛假和丑陋的東西,我呢,正式懇請主辦方,就把現在當成一個節目,能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為在場的諸位,以及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展現一下我們華語音樂人的創作能力,我說的是真能力!讓我們用嶄新的音樂,來為祖國新的一年的嶄新的發展和建設,注入能量!謝謝!”
臺下,幾位領導都扭頭看向大領導。
但是大領導不發話,只是看著臺上。
這番話還是蠻漂亮的。
應對還算得體。
關鍵是把充滿惡意的詆毀,和挑釁,硬是轉到為國家的建設和發展注入能量上去…似乎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轉圜方式。
事故已經爛到了現在這個程度,硬收已經是收不回來了。
用不著等到明天,就在今天晚上,這件事一定是全網嘩然了。
倒不如讓這個年輕人順勢引下去,像他說的,就把這次事故當成一個節目,把這一段先過去再說。
但是…他不該這么硬接茬兒的。
萬一他寫不出來呢?
他自己寫不出來、被羞辱,還好說,問題是他被羞辱之后,這個頒獎典禮就真的爛到底了——不過,他既然是做音樂的,隨便糊弄一下,先把這一幕應付過去,應該是問題不大的。
這個年輕人還蠻聰明的,他應該知道怎么做。
其他的事情,也只好事后再處理了。
副總在電話里說“讓他們來!注意提醒主持人,把控尺度,待會兒總結的時候,記得往這是我們設定好的節目環節上去引導。”
很快,主持人笑著說“哇哦,哇哦,正在收看我們節目的觀眾朋友們,讓大家開眼界的機會來了,想看彭向明現場寫歌嗎?現場的諸位,大家想看向明現場為我們創作歌曲嗎?大家一起開開眼界好不好?”
現場有的是人,唯恐天下不亂,當即大聲回應,“好!”
這一刻,站在演講臺側后方的齊雨田簡直是大喜過望。
如果只是純粹的潑臟水,那毫無疑問是很遺憾的結局了——盡管事先也覺得可能性不大,但他的確是發自內心的希望,主辦方這邊能給一個機會,讓自己當著幾千萬觀眾的面,戳穿彭向明的真實面目的。
但此時,讓他頗為訝然的是,就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彭向明,居然也是忽然露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
然后,他說“謝謝!謝謝主持人!謝謝主辦方!能不能…給齊雨田老師一支話筒?也給我一支?”
演講臺上的話筒高度,其實不高不低,適合多數人。
但對他來說,有些低了,得彎腰說話。
“ok!請工作人員送上來兩支話筒!”
主持人大方地答應,這個時候,他一邊熱情控場,一邊悄悄半轉身,沖自己的搭檔,那位女主持人,以一個很小的幅度招手。
女主持人瞥見了這個姿勢,才徹底回過神來,緩步下臺,走過來。
工作人員貓著腰,很快送上來兩支話筒。
“喂…”齊雨田想說話。
但這時候,主持人已經開始掌控局面了,完全不打算給他說話的機會,“那么,向明,準備為我們創作一段怎樣的音樂呢?”
說話間,他看著彭向明,目光里滿含期待。
攝像機就正對著他呢,他根本就不敢明目張膽的使眼色。
這已經是很明顯的善意和提醒了。
但偏偏,彭向明說“呃…我是從來都不質疑自己寫歌的能力的,現在是齊雨田老師在質疑我,雖然對于這種質疑,我其實很不屑于回應,因為我的創作能力,并不需要證明給任何人看。但是,大家都很期待,對吧?哈哈,所以,既然話趕話趕到這兒了,讓齊雨田老師給出個題唄!”
說到這里,他轉身看向臺下,“沒有人懷疑我會跟他串通吧?”
至少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這就更像是一段節目了。
臺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們轟然回應,“不會!”
“好!”彭向明半轉身,看向齊雨田,目光淡然而專注,“齊雨田老師是吧?本來我也不認識你,不過今天,我認識您了。那現在,要不您出個題目考考我?既然玩咱就玩真的,您給出個難點兒的題目吧!”
齊雨田依然面帶那一抹奇異的微笑,再次拿起話筒,說“難不難,看對誰來說!不過我倒是真的預備了一個題目。”
頓了頓,他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滾滾長江東逝水》那首歌的曲子,到底是你自己寫的,還是有人捉刀代筆,但看起來,你應該是挺喜歡古詩詞的。那我給你出一首詞好了,納蘭詞的一首,叫《長相思》,山一程那首,你那么喜歡古詩詞,應該知道吧?”
說到最后時,他面含期待,但又隱露不屑。
似乎是篤定了彭向明這種假樣子,很可能連這首詞都不知道。
但彭向明只是懵了一下,很快就回過神來了。
巧了,他還真知道這首詞。
跟這輩子沒關系,上輩子的時候,高中時期,他特別喜歡一個女孩子,原因當然是因為人家長得漂亮嘛,那個女孩特別喜歡納蘭詞,為了硬找話題,彭向明是真的看過、還背誦過不少首納蘭詞。
這要是擱在上輩子,沒準兒他已經一句都記不起來了,可反倒是現在,他稍微一扒拉,就在記憶的深處,扒拉到了這首詞。
于是他順嘴念出來,“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是這首吧?”
齊雨田先是目露訝然,隨后就點點頭,“沒錯,就是這一首!”
他說“這就是我的題目,你要拆開了自己寫詞也可以,用原詞也可以,只要跟這首詞有關,我就同意,然后,你可以現場寫一段曲子。”
彭向明緩緩點頭,微咬嘴唇,開始露出思索的模樣。
隨著現場的逐漸“正常化”,導播那邊已經開始正常的切換鏡頭,而當下的這一幕,自然是就被切到直播的畫面里,出現在了千家萬戶的電視機里。
這個時候,齊雨田又說話,“你又知道這首詞,又那么喜歡古詩詞,想必你一定會很有想法,你覺得給你多長時間比較合適?”
主持人忽然插話,“呃…是這樣!齊老師,向明,因為考慮到我們正在直播的關系,我們不方便耽擱太久,因為耽擱太久了,等著獲獎消息的臺下諸位,會受不了的!對吧?”他滿臉笑容,似乎正在主持一個預備好的節目,并很自然地調侃臺下的人們,“所以,我看我們不如這樣約定好了,就以原詞為限,向明為我們譜寫一段旋律…”
這就是又在幫忙了。
原詞很短。需要寫出來的旋律當然也就很短。
但偏偏這個時候,彭向明并不領情,而是忽然說“不必!”
他拿著話筒,說“麻煩大家給我十分鐘左右,可以嗎?請大家保持一下安靜,謝謝大家了!十分鐘就好!”
說完了,他居然伸手要把話筒遞給主持人,但忽然,他又收回去了,說“另外,我希望能給我提供幾張紙,一支筆,鋼琴…呃,最好是鋼琴,如果沒有的話,為我準備一把吉他,或者琵琶也行。謝謝!”
這次說完了,他把話筒遞出去了。
就在主持人、齊雨田,以及現場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他忽然轉過身去,仰頭,不動,也不說話了。
主持人回過神來,“好的,好的!麻煩工作人員,送紙和筆上來。我們得后臺應該是有鋼琴的,也麻煩工作人員準備好鋼琴。”
說到這里,他沖著臺下,豎起一根手指,“噓!”
小聲說“接下來,十分鐘,請大家和我一樣,都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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