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么講,此時的本杰明·富蘭克林,仍舊是一個熱愛祖國、充滿民族熱情和民族自豪感的人。
實際上,歷史上直到很多年后,依舊如此。
只不過,這種熱愛,往往會遭受到巨大的打擊。
用后世的話說,本杰明·富蘭克林就是那種標準的“我愛英國,可英國不愛我啊”;或者,“我愛這大英國,我怕他亡嘍,結果被大英的宋恩子、吳祥子抓去蹲了一年多監獄”的模板。
歷史上著名的哈欽森信件事件,站在富蘭克林的視角上,是這樣的:
哈欽森,是十三州本土出生的人,不是英倫三島出生的人,他被任命為馬薩諸塞州的總督,和富蘭克林是很好的朋友。
伴隨著北美沖突的日益擴大,哈欽森作為總督,對于北美的反抗頗為不滿,在給富蘭克林的信上,不止一次地說一些諸如“這群刁民,就該好好鎮壓”、“憑什么不交稅”、“士紳誤國”之類的話。
富蘭克林在矛盾日益激化的時候,把這批信件給公開了。
其公開的目的,很簡單:
皇帝是好的,都是大臣把事辦壞了。你們不要整天辱罵喬治三世,你們看看,這哈欽森是咱們自己人、正兒八經的十三州出生的本地人。
這種讓咱們交稅的事,咱們十三州的人是最積極的,和國王無關。
侵奪十三州的自由與政治權利的敵人,實際上出自內部,而非國王的主張。
于是,最搞笑的一場審判就來臨了。
十三州的人,認為富蘭克林是叛徒、狗賊,他兒子是新澤西總督并且是正統親英派、支持收稅派,現在他又為國王辯護,這不是狗賊是什么?
而英國這邊,則認為富蘭克林,是在煽動百姓情緒,其心可誅,把這些信這時候公布出來,這是要干涉?難道你不知道哈欽森是英國政府任命的總督嗎?他的這些信,會讓十三州的百姓想到誰?
同時,富蘭克林通過北美郵政長官的身份進入的英國貴族圈子,也對富蘭克林嗤之以鼻:一個紳士,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應該把別人的私密信件公開,尤其這個人還是你的好朋友,你這個“工于心計的小人、不配承之為紳士的公開別人私信的道德低劣之人”。
在這種情況下,英國——富蘭克林想要證明英國并不壞的英國——審判了富蘭克林,剝奪了他引以為榮的北美郵政長官的公職,并指責他是“挑唆英美沖突的幕后黑手、波士頓傾茶走私集團的負責人”等等。
富蘭克林說,哀莫大于心死,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想告訴人民,國王是好的,辦壞事的是那些總督,而且往往辦的最狠的,恰恰是十三州出生的人,而不是英國派來的。
有這樣一個段子。
說是富蘭克林在這場審判結束后,走到了總檢察長的身邊,在總檢查長的耳邊,說了這么一番話:記住今天的事,我會讓你的君主,從一個橫跨四海的帝國之主,變成一個困守小島的小國之君。記住我的話!
最后這個段子真假難知,但這個段子還有后續,就是北美獨立戰爭后的巴黎和會會場上,富蘭克林特別找出來那次審判時候穿的衣裳。
但既然此時這件事還未發生,富蘭克林還沒有挨了他熱愛的母國的一巴掌,自然這時候他還是熱愛自己的國家,并且富有盎格魯的民族自豪感的——他曾對北美涌入的德國人、法國人相當不滿,認為這種天賜之地不該讓這些鄉巴佬占據。
至于那批信件公開的意圖,倒是也符合富蘭克林的一貫主張。
也就是“主權在國王、英美兩國議會是平等的兩個嫡生兒子”。
這件事,不講階級和經濟問題,只談抽象的政治問題,其實在許多年前,也就是老馬說的輝格黨在1688年聯合金融資本寡頭們操控朝政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埋下。
很多被積壓的矛盾,在上升期,是可以被化解或者繼續積壓的,也根本構不成問題。
但一旦局勢發生了變化、上升期被打斷,就肯定要出事。
這里面,輝格黨寡頭派,在英國這里其實叫“宮廷派”,與“鄉村派”對應。
“宮廷派”,或者輝格黨寡頭集團,為什么現在會激烈地開始爭論“主權在議會”?
為什么之前不?
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之前掌控著議會和權力啊,所以他們不必大聲疾呼,大聲去辯經,去爭論主權到底在國王還是在議會。
就像,你已經拿到手的東西,并無爭議,你會到處去證明這東西是自己的嗎?
只有這東西已經出現爭議了,可能要被別人拿走了,所以才要辯經去證明這東西是自己的。
現在,喬治二世估計肯定要完,八十歲的人了拉屎用力過猛,基本活不成了。
王世孫即將繼位,而王世孫繼承的他爹的“世子黨”成員,都他媽的是一群被排擠的、無法進入中樞的的人。
他們傳統、保守,而且他們的基本盤,也就是英國的鄉紳和土地地主,有非常明顯的威權傾向,并且十分傾向于“真正的國王掌權,凌駕議會之上”。
這種情況下,宮廷輝格黨掌控著議會;而鄉村黨、托利黨、傳統派們,自然傾向國王。
很正常的朝堂政治手段,就和天朝皇帝找太監、羅剎前女皇養德國黨對抗樞密院,其實差不多的道理。
富蘭克林敏銳地感受到政治的風向,在倫敦的這幾年,他感覺到事情正在起變化。
國王派和議會派之間的沖突,肯定會擴大,一旦喬治二世薨了,這種矛盾就會激烈公開化。
對此,富蘭克林認為,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甚至,包括中法聯軍圍攻直布羅陀、中法西三國反英同盟的形成,辯證地去看,也可以視作一個“改變此時政治格局的契機、改變十三州身份尷尬的契機”。
因為,要討論的北美十三州更多的義務問題,形式雖不像,可就權力分配上,也就類似于大明大順在即將崩了的情況下,討論“要不要開團練、是否允許地方勢力崛起”。
某種程度上,和法國此時正頭疼的稅收財政大討論中,很多貴族給國王寫信支持清查田畝差不多——放棄部分權限,換取更多稅收。
想要一些東西。
就得放棄一些東西。
作為十三州的人,富蘭克林自己也明白,現在北美十三州的情況已經相當麻煩。
所以,他希望,通過這一次中法聯軍圍攻直布羅陀、威脅登陸的機會,達成他一直以來的政治訴求。
即,把十三州捏成一個整體,建立一個有統一市場、統一政府的政治實體。
以這個政治實體,做一個和英國平等的政治地位,在一王主權的領導下成立一個英國聯邦,英王為天下共主。
而如果能夠達成,那么,十三州當然可以為這一次的戰爭,提供更多的兵員、財政、稅收,把可能從加拿大方向進攻的中法聯軍推回大海。
這,不能靠十三州自己。
還是得靠國王給拿個主意,給個名正言順的名分。
因為,十三州內部,已經出現了極大的意見分歧。
這里面,就不得不提到能結結實實地扣在大順身上的幾個大黑鍋了。
而且,這個大黑鍋如此巨大,以至于除了大順之外,別人還真背不起來。
這個大黑鍋的問題,就不能從那些抽象的熱愛、情操、情懷、愛國熱情等方面來說了,只能從物質基礎下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問題上來理解了。
在富蘭克林這一次來倫敦解決賓夕法尼亞州到底是“國有土地”還是“私有土地”問題之前。
也就是杜普萊克斯被從印度調回巴黎之后,英法已經在北美開戰了。
而在開戰之初,富蘭克林等人,在紐約州,舉辦了“奧爾巴尼會議”。
參會的,是各個州的代表,以及六族的易洛魁印第安人代表,開會的目的,其實就很簡單:祖國現在正在和法國開戰,我們必須團結起來,為祖國而戰。
富蘭克林主張建立一個各州的聯盟,從而變成一個政治實體,和英格蘭平起平坐,從而實現一個蘇格蘭、英格蘭、北美十三州的真正偉大的大不列顛。
但是,這個想法一經提出,就遭到了馬薩諸塞州的強烈反對。
富蘭克林有時候,也對英國頗多微詞,但他個人的這種不滿,主要還是因為一個大概算是封建王朝軍隊的共同特征?
殺良冒功,欺壓百姓,砍老鄉腦袋請軍功,搶劫自家百姓的財務等。
凡是他們經過的村落,都被洗劫一空,許多窮苦家庭因此破產。
如果有人敢反抗,還會遭到百般凌辱和虐待,甚至是喪命。
這件事讓我大為傷心,法國人入侵的時候都沒有做過這些殘忍的事情…
我們自己的軍隊,甚至連入侵者都不如。
這種殺良冒功、搶劫自家百姓的事,算是此時這個世界的正常現象。都是王八蛋,沒啥好玩意兒。
來奧爾巴尼開會的各州代表,那都是各州的鄉紳名望,肯定不可能親自遭遇這樣的事。
雖然說,各州都反對,因為各州都有各自的利益,不想捏在一起。
但是,馬薩諸塞州極端反對的原因,既不是因為英軍搶劫百姓殺良冒功,也不是單純因為各州士紳自己的土皇帝利益,而是結結實實地和大順一些人的操作,有著巨大的關系。
富蘭克林這一次來倫敦,除了解決把私有土地的所有權變為國有土地的問題,還有另一個事,就是希望北美能夠自己發行紙幣,取消1751年倫敦的《貨幣管制條例》。
這個《貨幣管制條例》,后世常被視作“英國壓迫的象征”,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卻語焉不詳。
實際上,這個《貨幣管制條例》在議會發起的原因,是北美一些人,問英國金融資本借債。
借的時候,借的是真金白銀。
還的時候,還的是殖民地士紳自己發行的紙幣。
如果紙幣能買東西,其實倒也沒啥,貨幣嘛,就是個一般等價物而已,不一定非得是金銀,能和北美的花生、棉花、谷物、靛草等實物綁定,倒也沒啥。
但是,馬薩諸塞州發行的紙幣,堪比大明寶鈔!
幾年之內,瘋狂貶值到原本幣值的4,也就是100兩白銀現在只剩4兩。
這年月做買賣,是要用金銀的啊。英國的金融資本家借給北美奴隸主的錢是真金白銀,對面還錢的時候還紙鈔,而且還是瘋狂貶值的紙鈔…
1751年的《貨幣法令》,起因就是還賬問題:我就不還你白銀,我就還你紙鈔,情況來越來多,最終打官司打到了倫敦議會。
雖然好像原本看來,這不算是個壓迫。
但此時,因為大順的介入,這個法令,實質上還真就是個壓迫。
真要論起來,這個大黑鍋還真得大順這邊的一部分人背。
馬薩諸塞州為啥紙幣貶值這么厲害?
因為超發了唄。
為啥要超發?
因為要打仗。
為啥要打仗?
因為劉鈺唆使法國賣人參貂皮,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期間發生在這里的人參戰爭,馬薩諸塞州的商人團體那是相當賣力,想要搶奪法國的“有價值的、不用紡不用織、只要挖草根就能從中國換白銀”的殖民地。
但是,因為劉鈺摻和,荷蘭政變、俄國政變、大順對東印度公司施壓、借船給杜普萊克斯在印度搞事等原因,英國政府用已經占領的法國北美殖民地,換了印度的馬德拉斯啊。
本來超發紙鈔應對戰爭,錨定物是人參貂皮未來的收益,結果沒了,自然貶值,而且狂貶。
小小的馬薩諸塞州,當初在人參戰爭中,為了擴充兵員、和法國人開戰,自己又沒那么多的錢,超發了大約70萬英鎊,也就是210萬兩白銀的紙幣。
這他媽要是不貶值,那就真沒天理了。
大順這邊要是愿意背大黑鍋,那是真的能背起來。
畢竟劉鈺是實打實地在荷蘭搞了中立政變、也實打實地借給了杜普萊克斯一批戰艦還把法國海軍教官一并歸還,還搞了鴉片案威脅東印度公司…
最終法國北美丟了、印度補,兩邊換了換。
英國王室,輝格黨寡頭集團,和東印度公司的關系更親近,所以眼睛也不眨地賣了馬薩諸塞,交換了東印度公司的利益。
應該說,這才導致了馬薩諸塞州的紙幣狂貶。否則的話,用人參貂皮期貨作為錨定,而大順又是世界上真的能吃人參一年吃百十萬兩白銀的國家,當初要是就把人參產地占了,還真就有可能穩住幣值——理論上大明當年的南洋戰略不破產,或者能控制走私,或者南洋離得再遠個三萬里,寶鈔錨定香料、且皇家壟斷專營,寶鈔倒是也能撐幾年。
所以,馬薩諸塞州對“熱愛祖國”這件事,真的是興趣不大。
之前我們捐錢捐物,組織民兵,去和法國人、印第安人死磕——雖然本質上是為了我們這些大商人、大資本家的利益想要壟斷人參貿易,但客觀上是不是也算是為祖國出力去干法國人了——戰后,你們倫敦反手就把我們給賣了。
哦,這大英,是東印度公司的祖國,是那些輝格黨寡頭和倫敦金融資本的祖國,和我們可沒關系。
誰知道這一次我們再出錢出力北伐,結果轉身你們再把我們賣了?
你富蘭克林敢保證,這一次倫敦金融資本不能又把我們賣了?在我們帥眾北伐的時候,不會被國王在背后又捅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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