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給了大順皇帝最終一擊讓他定下花錢繼續擴建海軍的那一下刺激,是喬治·安森的戰列艦艦隊百夫長號環球航行去攻打菲律賓。
這讓劉鈺之前一直嘀嘀咕咕的“以印度為跳板、印度炮灰用不完”的預言,讓皇帝從最開始的“因為他之前說的都對了所以這一次多半也是對的”,變為了“和他說的無關,我自己想了想也確實很有可能,徐光啟當年說的島夷之禍,怕不只是因為天主教和新教之爭的因素。”
西拉杰通過京城朝拜之行,
種下了不敢反抗的魔蠱;孟加拉的其余貴族,也因為杜鋒的這場筑京觀,種下了反抗必敗的鋼印。
終究,還是需要一些事情,讓人們真正想明白一些東西,并且相信自己所要去相信的。
現在,條件已經達成,大順這邊暫時卻說不出的溫柔。
只是提了一嘴讓西拉杰抄家之后,
別忘了把大順的軍費給報銷了。
隨后,
軍方之外的牛二,也提了一嘴另一個需要盡快做的事,在西拉杰看來好像也不是壞事。
“朝廷以為,如今孟加拉情況復雜,稅收亂七八糟,此事還需要派人去清查一下孟加拉的田畝。”
“但在此之前,興國公以為,之前英國事,皆因關稅而起。所以,朝廷的意思,是要幫著節度使,
把海關建起來。”
“不管是進口還是出口,往來天朝的,皆抽3.5的水。抽的這部分水,
便直接歸節度使支度。”
“一來孟加拉百廢待興,
軍隊孱弱、內部不穩,國庫又被英國人劫了個干凈,宮廷也已殘破,正是用錢的時候。”
“二來關稅錢財提前定好了,也免得日后諸多麻煩。這英國人和節度使之前的矛盾,也是因著他們拿著莫臥兒的免稅令,大搞走私所至。”
“天朝自與他們不同,嚴禁走私,一切還是要按照規矩來的。海關是要辦起來的、巡查船等的支出、海關的俸祿等,皆要從海關稅銀里支出。”
“不過鑒于節度使此時也無力把持海關,是以朝廷這邊會幫著把海關給建起來。但是,既是朝廷做事,那是要體面的,關稅歸于節度使宮廷,這一點是可以作保的。”
這個問題,在西拉杰看來,也的確不是問題。
孟加拉手里還是有不少好貨的。
稻米、黃麻、生絲、絲綢、硝石,這幾大件,都是大宗商品。
百分之三點五的關稅,看起來好像不高,
可若是真的能收到手,那肯定是一大筆錢。
雖然孟加拉或者什葉派的故事里,沒有純粹的千金買骨的典故,但類似的故事自然是有的。
在西拉杰看來,大順其志不小。
金庫不多取、財富無所幸,大有點千金買骨的意思。
只怕,莫不是壓根不是奔著孟加拉來的?而是既是瘸子的后人能從北邊殺過來做了印度皇帝,這天朝自東南殺過來做印度皇帝似也沒什么不合理的吧?
西拉杰的想法,大體上算是大方向正確的。
金庫不多取,財富無所幸,這種行徑,在哪都算是其志不小的表現。
加上印度的特殊國情,輪番來做皇帝這種事,也常有。
確實,大順其志不小。
但只不過,對這個印度皇帝的皇冠,其實真沒啥興趣。
主要世界是動態的,而西拉杰是以靜態的眼光來看待問題。
就此時的靜態來看,去過大順游歷過的西拉杰,很難理解到底到底想要孟加拉的什么。
他看不懂的原因,是因為實際上大順想要的,是孟加拉的生產資料。
也就是降水、旱季存在、氣溫、恒河航道等等物質條件下的耕地等生產資料。
現在孟加拉種棉花的并不多。
但是,大順的東北,除了沈陽地區稍微能種點棉花外,大部分地方都要考慮糧食夠不夠吃的問題。
而廣袤的松遼平原,又種不了棉花;西域可以種棉花,可是缺一條大運河或者一條鐵路。
孟加拉現在生產的很多東西,大順自然用不上。
可問題是,基礎的條件在這擺著,不像是黑龍江地區一樣,不得不種大豆。孟加拉是可以種稻米、可以種桑樹,也可以種棉花。
大順要的,或者說,對孟加拉侵略戰爭最感興趣的一群人、受益者,是要把孟加拉拉入到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中,并且按照資產階級的意愿,去徹底改造孟加拉。
奔著先餓死加爾各答的數萬紡織工、崩潰孟加拉的手工業、以及讓孟加拉的棉花徹底換種去的。
這當然是其志不小。
哪里是當個印度皇帝、或者收點錢、劃拉點金庫的珠寶所能比的?
簡言之,其志不小,肯定是對的。
只不過,對這個“不小的志”到底是什么,西拉杰產生了誤解。
當然這不怪他,而是因為他根本無法理解新時代的真正大勢。連距離資本主義更近的英國、法國,都把新時代堵在了白糖和煙草上,并且為了這個目標圍繞著加勒比大打出手,況于孟加拉的西拉杰?
站在一個舊封建天下體系內來看,如果做大順的藩屬國,并且把印度拉入到大順原本的天下朝貢體系之內,這對西拉杰來說,當然可謂是喜不自勝的好事。
只不過,西拉杰在京城看到的多半是假象。
大順現在的很多人,正在試圖瓦解舊的天下,并創造一個新的天下體系。這個新的天下體系,不是靠朝貢、封建、君臣、血緣、聯姻等來維系的,而是靠一個世界市場和世界范圍內的大分工來維系的。
非要給這個體系找一個祖宗,當然可以說是管子的輕重術里的藩屬問題的新時代版本。
大順其實挺多人對這一套東西非常能理解,尤其是伴隨著考據學、樸學的興起之后,儒家那點典籍已經不容易出成果,很多考據學跨到了諸子百家上以便出成果水論文后,就更加容易理解大順所謂的松蘇體系所綁定的日本、朝鮮、南洋、關東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了。
這自然是被歸到霸道里面去的。
可偏偏,西拉杰去大順走了一圈,看到的卻是天下的王道。
對他而言,匡扶危困、保全祭祀、全其宗廟、保守復辟,這可真是純純的王道。
尤其是居然沒有獅子大開口勒索錢財,而是主動幫他建立海關,這簡直不可想象。
那么,想來想去,也只有千金市骨、其志不小。
所謂欲得印度、必先取孟加拉;欲得孟加拉、必先取錫蘭。如今怕是已經走到了拿孟加拉展示大順王道的時候了。
當然,實際上但凡相信王道的,沒有一個出海的。
這不是單純的思想問題,而是就國內來說,還有一大堆的問題沒解決,比如井田均田等儒生界政治正確但卻沒人肯實踐只是放嘴炮的“天下第一仁政”。
而出海的,跑到錫蘭練兵、跑到孟加拉打仗、甚至跑到直布羅陀去啃要塞的,基本都是劉鈺的那一套新學體系出來的人,腦子里的王道樂土思想壓根不存在。
牛二現在提及要幫西拉杰搞關稅,那不過是為日后的讓西拉杰當傀儡做點準備。
大順暫時肯定是沒有能力深入到孟加拉的方方面面,別說在孟加拉了,在大順本土都皇權不下縣呢。
將來要剝奪了西拉杰的土地稅收的財證權,就得琢磨著給他找點來錢的路子。
歷史上,中國也不是沒有把土地稅交出去,只要關稅、鹽稅而不要土地稅的中央政權。
對此,劉鈺是非常清楚的,并且確信這樣的政權,正是大順需要在孟加拉扶植的。
把關稅的錢交到西拉杰等孟加拉的舊統治階層的手里,再完成激進的“收稅官”變“大地主”的地權改革,那么孟加拉的全面買辦化進程,將會對大順非常有利。
這是一種符合大順利益、且符合大順統治習慣的雙重管理。
那些亂七八糟的教法、宗教、治安、地方管理、鎮壓起義等問題,交給西拉杰為首的買辦政權。
而土地稅,大順直接和激進地權改革后的大地主溝通,皇權依舊不下縣,由孟加拉的鄉紳作為皇權和農民之間的脆弱聯系。
關稅等,交給西拉杰的政權,但是稅率定死了3.5,且管理海關的是大順這邊的人,以及需要拉攏的孟加拉中層和上層。
對西拉杰這個買辦政權而言,進出口越多,他拿到的錢也就越多。
而大順需要的棉花、生絲、黃麻等,正是出口的大頭;反過來,大順賣來的棉布鐵器等,也是進口的大頭。兩邊吃關稅,買賣越多,收入越多。
對大順在孟加拉激進的地權改革之后的前收稅官、將來的大地主而言,他們也就越發傾向于種棉花、改稻為桑。
如果不進行地權改革,那些收稅官只是收稅的,沒有對全部土地等生產資料的所有權,要瓦解孟加拉的舊基礎,也就比較麻煩。
靠西拉杰維系上層,制造一個孟加拉上層的買辦政權,這個政權除了軍隊拉胯、外交沒有之外,剩下的也都可以五臟俱全。
靠那些大地主,搞定中下層,制造一個快速轉型、圈地種棉、驅趕小農的土地所有權基礎。
大順不可能在孟加拉推行大順的法律。
一方面,是和印度教教法、伊思蘭教法沖突過大。
另一方面,大順法律的所有制基礎,是承認地契和允許土地自由買賣的私有制,這和印度的水土嚴重不服。
別說印度了,就大順的法律的所有制基礎,放到朝鮮國都水土不服。因為朝鮮國現在還是類似于王田制的土地國有制和世家大族所有制,至少歷史上要在二十年之后,才會出現第一張被朝鮮國承認合法的私人土地買賣契約。
再說,也實無必要,大順想要的東西,只要這兩個改革在孟加拉完成,就都能拿到手。
而且大順在本土都玩不明白政權控制基層直接面向小農征稅,在這邊更不想搞,畢竟大順已經半只腳踏進了需要原材料和市場的工業革命階段,可以搞這種守土官長的模式了。
以及,大順不是英國,對印度的人力資源,毫無興趣。自己的都用不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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