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事,有皇帝的邏輯。也可以說,有皇帝的價值觀體系。
鐵路,技術,蒸汽機,甚至資本,都是器。
器,可以選擇怎么用。
屁股坐在哪,決定了怎么用這些器。
從一開始決定下南洋、伐印度開始,在皇帝這,一直盯著的就是劉鈺說的錢。
香料的錢。
印度的稅。
統稱,都是錢。
按照先秦諸子某一派的說法,愛和用是有極大區別的。
那皇帝是愛錢呢?就像是愛手辦、愛老婆、愛紙片人那樣,就愿意捧著錢睡覺,聽著錢嘩啦嘩啦的響聲?
還是想要用錢呢?
拜物教、拜商品教、拜金教,對皇帝而言,實在是沒什么興趣。
因為皇權之下,他就是拜君權神授教的大教主,為啥還要去搞個拜商品教的世界,然后再靠“自我奮斗”,做終產者這個最終教主呢?
那不是閑的嗎?
既然能夠區分,那么皇帝貪圖南洋的錢、印度的稅,是為了用,不是為了愛,那么用來干啥?
自然是用來穩固自己的統治了。
皇帝讓太子去讀《鹽鐵論》,其實也就是在告訴太子,大順現在像大漢,這些各種除農業稅之外的朝廷之利,養活了一個龐大的事功之臣階層。
這些東西,既是中央政府的核心稅源,也是事功之臣們存在的經濟基礎。
靠那些農業稅,是養不出一群事功之臣的,也是無法為事功之臣的存在創造一個經濟基礎的。
事功之臣到處做事,前提得有錢。
沒錢,就沒有事功之臣存在的土壤。
除非腦子銹了,放開地方權,讓事功之臣都去地方當藩鎮,但這本質上也是讓他們弄錢,沒錢啥也干不成。
皇帝讓太子讀《鹽鐵論》,真正想讓太子明白的,還是一件事。
武帝崩后,為什么要有鹽鐵之議?
鹽鐵之議后,為什么會有王莽改制?
還有就是在給的那本書里,為什么劉鈺會諷刺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不是在改進捕鼠器,而是在取得一個專營特許的特許捕鼠權?
大順的這些大型“財閥”,是否和英、荷、法等西洋國家的一些特許專營的行業類似?
大順這些年涌現出的大量的事功之臣,大量的邊疆餓狼、大量的試圖在邊疆和殖民地搞事的“能吏”,他們存在的經濟基礎,靠的是什么?
現在中央財政,或者說皇帝內帑,如果能再難道印度的稅收白銀,這筆錢應該怎么用?養一群什么樣的人?來解決什么事?才能讓皇權恒久遠?
白銀是財富嗎?
白銀能買到想要的東西,并且盡可能大宗物價穩定,靠的又是什么?
如果河南、川楚等地發生了災情,朝廷的白銀是可以救災的財富嗎?而如果是松蘇等地發生了災情,朝廷的白銀是可以救災的財富嗎?
二者如果不一樣,那么區別在哪?
當種種這些皇帝想要考核太子的內容,歸結到一個“先修哪條鐵路”這個被極大簡化的問題上時,皇帝也必須給太子講清楚一件事:
大順之前,承接明制。
大順自稱,追慕李唐。
但實際上,此時的大順不論是軍功制度、郎官制度、事功之臣的花銷、中央財政的收入比例,土地稅占財政收入的多寡,都更像是變種的、但不是百姓授爵制的漢。
關鍵就在于那句話:鹽鐵之利,在利,不在鹽鐵。西域之地,或許在西,也未必不在南。
不可只見其形,刻舟求劍,而不得其意。
大順不搞鐵專營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媽的對外貿易的管理和壟斷更賺錢,而且更容易管。賣鐵鍋農具啥的,一年累夠嗆,還掙不了幾個吊錢,現在非要專營這玩意兒干啥?
而漢時候鐵專營的收益,可完全類比此時的絲綢瓷器茶葉出口。
過去的鐵,不是現在的鐵。
鹽鐵之利的本質,在利,不在鹽和鐵,或者說與時俱進,就應該像是井田一樣,以至于現在復古派都是“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井為均之托詞也”,要想明白本質是什么,而不是井田這個形式。
如果太子搞不明白,很可能,大順也要走一條最終來一場王莽改制土地國有天朝田畝、而終于天下大亂的結局。
皇帝希望太子明白,傳統的那些守舊大臣,靠不住。
松蘇那群新崛起的人,也一樣靠不住。
更希望太子明白,他在上次南巡時候,看到資本以織布機下鄉的形式沿著運河快速蔓延時候的警惕。
大順不產白銀,白銀是外來貨幣,卻又是大順的法定繳稅貨幣和流通貨幣,一旦放開管控,松蘇積攢的外來貨幣,會瞬間讓大順的土地兼并問題翻個幾十倍。
而只靠那些守舊派的大臣,大順一年也就收個兩千萬兩白銀,事功派就可以徹底回家睡覺了,根本沒有他們存在的舞臺了。
因為沒錢,大順折騰不了,無功可事哪還有什么事功派了?
事功之臣沒了,最后朝堂里從打對對胡,變成打清一色,那這王朝也基本到頭了。
爛成一團泥,慢慢腐朽。
太子應該明白,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小民,可以在太祖皇帝高舉義旗的時候,一起推翻前朝。
小民,亦可以在新時代威脅到舊的一切的時候,他們也有可能最堅決地站在皇權身邊。
水可載重,亦可覆舟,其精髓,是民本,牧民。民本不是兼相愛交相利,也不是人人不要拔我一毛,也不是人民當家作主,根本不是一回事,因為是要分水和舟的,水非舟,舟亦非水。
當然這是統治之道上的東西,皇帝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太子應該還能學明白。
而至于統治之術,利用鐵路、長江、黃河、海軍、將天下分割成幾塊,使之在西邊的起義不會影響到中原、在東邊的暴亂不會越過荊楚,這也是鐵路之于皇權的意義。
最終放在第一條鐵路到底應該修到哪,這件事也就可以說的很清楚了。
黃河決口,是有規律的。
從宋開始,黃河決口就是在河南、魯西南這個范圍內,反反復復。
曹縣、菏澤、蘭考、鄆城,就這幾個地方,基本上只要決口,肯定就是先把這邊沖一沖。
大順的百姓讀《水滸》讀的非常喜歡,但大順的百姓,其實是不知道什么叫八百里水泊梁山的。
因為寫《水滸》的時候,八百里水泊梁山,真的存在。
而大順的百姓看《水滸》的時候,因為漕運,一條大堤出現在黃河北岸,加上明順以來一直默許的“保北不保南”的保漕運的治水策略,梁山泊的八百里已經成了個傳說。
這個變遷,是現實的統治的選擇。
而于此時的現實之下,真要是黃河北決,大順會選擇讓黃河復南嗎?
讓黃河在大順的財稅重地泛濫?
這本身,就是一個和當初為了保漕運而默許的“保北不保南”一樣內核的選擇。只是形式因為現實的變化而發生了改變。
大順已經開始修一條類似于太行堤之類的東西了,只不過這個太行堤,是在河的南邊,而不是北邊了。
“由今之河,無變今之道,雖神禹不能為功。使南河只可遷延日月,無藥可治,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
這基本上已經是大順這邊,在解決了運河問題之后,破開了諱疾忌醫的這個傷疤之后,有識之士的共識了。
只不過,這些有志之士,過于“有識有膽有魄”了,琢磨著有錢的話,不如直接挖一個從北邊入海的河道,人工改道得了。反正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挖唄。
大順吸取宋時教訓,并不認為人工挖一條黃河河道,是大順現在能搞明白的工程。瞎雞兒挖河,這個風險太大。
而如皇帝所言,黃河不會閑著沒事干決口的。
大順在解決了運河漕米問題之后,治河的效率比以前要高。伴隨著玉米、高粱等秸稈作物的普及,修堤壩的材料也比以前豐富了。
所以,皇帝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即: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黃河決口,那么這不是只考慮黃河決口的事。
而是顯而易見地,河南等地,肯定是遇到了大洪災了。
小洪災不至于搞出來黃河決口。
屆時。
上游是洪澇。
到了開封菏澤一帶,則可能是黃河決口。
而淮河的洪澤湖問題,大順也只是湊合著解決了一點點,實際上水位依舊高,淮河上游泄洪還是有問題。
也就是說,一旦出了這個事,必然是一場波及淮河、安徽、河南、魯西南、冀南、魯北等大片地區的大災。
按照自古以來的經驗,一般來說,河南水災,一般都會伴隨著安徽水災。而這一次還要考慮黃河決口,還要加上個山東水災、河北南部水災。
中原地區過高的人口密度。
商品糧產地往中原地區過高難度的運輸制約。
以及河南、荊楚是天下中心,此地若亂,則四周必亂的必然現實。
還有就是對于“王朝末期被逼著做事的時候,往往吊毛也干不成”的經驗。
陜甘可以墾套、遷西域;閩粵可以下南洋;山西可以走西口;河北膠東可以闖關東;松蘇江浙可以有商品糧;四川德祐于都江堰等只要不瞎雞兒收稅一般沒事…唯獨中原地區,既沒有商品糧輸入救濟、也沒有逃亡墾荒的方向,一旦出了事,那就是大事。
外加那個非常晦澀難懂的、一般人未必理解的“老百姓有飯吃一般不會造反”的道理。
所以皇帝對于太子第一條鐵路該往哪修的想法,覺得相當的幼稚。
黃河哪天出事,這誰說得準?就像是幾年前的里斯本大地震,這還有說得準的事兒?
第一條路居然不琢磨著貫穿中原、聯絡荊楚,竟然琢磨著往張家口、承德、關東等地修,這如何能當明白鐵路時代的君主?
就算不修到張家口的鐵路,商人的高利貸依舊控制著蒙古;就算不修到承德熱河的鐵路,大順的軍隊也依舊壓的北邊不敢反叛。
不是不能修,而是這對皇權的統治而言,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歷史上的普法戰爭,德國總參謀部們對鐵路的認知,是高效的兵團機動方式,將極大地改變陸地戰爭的模式。
而對大順而言,對鐵路的認知,是不可能走上普法戰爭的認識的,因為大順周邊有啥需要修個鐵路否則打不贏的敵人嗎?能修鐵路的、好修鐵路的地方,腳板子一樣打贏;打不了、不好打的地方,肯定是不好修路、或者這時候壓根沒法修路的地方。
是以大順皇權對鐵路的認知,從一開始就必然要是維系統治、方便賑濟、便于輸糧、有利鎮壓的。
京西煤礦到京城的鐵路,延續的是這樣的思路,為的是京城燃料的穩定;而真正琢磨著要用印度稅收修的第一條大鐵路,也必然是延續這種思路的。
皇帝覺得,太子欠缺的,就是一種對“器”的認識,了解、以及如何使用的思路。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為這件事可以教,那么將來出來新的矛盾、新的問題,不能按圖索驥了,沒有思路,可咋整?到時候豈不是一臉懵逼?
守舊派搞不明白。
實學事功派,過于激進。
新學派,腦子里有自己的想法。
做皇帝的沒有個一貫以之的思路,到時候便會覺得公也有理、婆也有理…在李淦看來,熙寧變法沒有問題,之后的舊黨復辟,也沒有問題。
問題在于變法也好、復辟也罷,皇帝都得凌駕于黨爭群臣之上。
而要凌駕,就需要有自己的思路、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認識。知道要怎么辦、知道要干什么。
朕即國家,朕要做什么,新黨、舊黨、守舊派、實學派、復古儒、激進工商派,皆工具也!
否則,那要被人玩死的。
大順的改革,從來不是劉鈺宰執天下的狀態下改的,至始至終在皇帝看來他都是個工具,因為皇帝知道大致該怎么搞,大致知道哪些事可以干、哪些事干不得,群臣爭議那都是個屁,聽響兒罷了。
包括在成體系之前,劉鈺在皇帝看來,不過是一個郎官類宦官,借皇帝之勢,在外開府,以近臣寵臣之幕府而行變法的。既不是丞相開府,也不是執掌天佑殿一言堂,其中區別,可大了去了。
既不會罷免劉鈺,也不會改革科舉,更不會罷免那些攻訐劉鈺的大臣。
只是,要是太子就這成色,即便自己臨走之前,把幾個必須要“帶走”的人一起帶走,怕也必要搞出來王莽改制一樣的大亂——至于靖康恥這種事,李淦琢磨了琢磨,覺得即便妄自菲薄許多,這天底下已經沒有再能搞出來個靖康恥的政權實體了,倒是感覺距離類似王莽改制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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