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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四章 工業革命(一)

  城市和人有時候是相似的。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并不會引發多少關注;而明人的悲歡離合,總會引發許多人的在意。

  揚州、淮安,就是一直以來的明星城市。

  這樣明星城市的衰落,給文人群體帶來的沖擊,是可想而知的。

  隋唐時候繁華、兩宋時候繁華,甚至蒙元時候也不差,到大明依舊很好。但卻在大順的手里毀了。

  一千年的文華,毀于一旦。

  一千年的風物,化為丘墟。

  原本的歷史上,郁達夫曾經懷揣著一千五百年來的詩人贊歌和歷史夢幻,去往揚州,尋找他夢中的江南。

  但到了之后,卻給林語堂寫信:我勸你不必游揚州,還是在上海夢里,想象歐陽公的平山堂;王士禎的紅橋;《桃花扇》里的史閣部;《紅樓夢》里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不必游,在夢里,倒來的好些。

  如今于大順,更是如此。

  如今不只是一兩座城市的興衰,更仿佛是一種象征。

  一種千年文脈、一種千年傳承的轉型與陣痛,以及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下的苦難。

  還有,就是文人的夢碎。

  資本南渡之后繁華起來的松江府,不是揚州的味道,而是一種新時代的充滿銅臭的味道。

  缺了揚州的歌姬、缺了小秦淮河的風雅、也缺了鹽商的奢靡精致。

  從數據上看,效果其實很好。

  大量的資本南逃過江,資本聚集之下的效應開始體現,更多的輕工業發展起來,哪怕是朝廷的賦稅、劉鈺的依托資本和田產收稅的改革,數據都是非常向好的。

  甚至可以說,江南地區,迎來了對外貿易和資本活躍的黃金時代。

  但味兒…不再是文人心中的江南味道。

  雪片般的諷刺、彈劾、控訴,都沒有對劉鈺造成太多的影響。

  因為皇權不在乎揚州的衰敗,只在乎中央的財政收入是否受到影響。尤其是在漕米不走運河之后,連漕米穩定的擔憂都不存在了,揚州已經成為了皇權心中的可拋棄的代價。

  所以在惟新元年改革的時候,皇帝就給劉鈺撥派了軍隊,為的就是將來的鎮壓。

  從大順廢運河漕米開始,到惟新五年江蘇的改革結束,以漕工、小商人、纖夫、力工、鹽工為主體的起義,大大小小爆發了四十余次。

  加在一起,大約三萬多人被屠殺。

  不下二十萬人,被陸陸續續遷徙到東北、南洋等地,這還不包括在江蘇省內遷徙的人數。

  這場涉及到鹽政、棉種改良、工商業發展、銀本位紙幣、棉紡織業、資本富集、人口遷徙的改革,改變的不只是一個江蘇,而是整體上改變了大順的經濟格局。

  一場改革影響范圍如此之大,可謂是前所未有。

  惟新五年,臘月。

  東北,關外,黃龍府。

  后世這里叫長春、公主嶺。

  如今大順在這邊設府,沿用了黃龍府之名,自是為了彰顯自己直搗黃龍的武功。

  凜冽的寒風自西北吹來,卷起千堆雪。

  早已經結冰的東遼河上,蒸騰起一片氤氳。

  那是人的哈氣、馬的汗,撲在了寒風中凝聚出的霧。

  百十輛爬犁,借著光滑而平整的冰面,向前滑行。

  打了釘掌的馬,踩在堅硬的東遼河河面上,發出嘎達嘎達的響聲。趕車的車夫蜷縮在爬犁上,頭頂上帶著的皮帽子已經結滿了白霜。

  手攏在袖子里,身上的棉襖保存著一點點熱氣,鞭子夾在咯吱窩下,馬兒聽話得很,并不需要鞭子抽打。

  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馬蹄刺掌留下的痕跡,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輛爬犁從冰面上經過。

  傍晚時候,商隊抵達了遼源州,三江口。

  這里,已經接近東西遼河的交匯地。站在東遼河放個二踢腳,西遼河上也聽的真真切切。

  西遼河上游赤峰、通遼的羊毛;東遼河上游的黃豆三件套、高粱兩件套,在這里交匯。

  憑借著遼河的水運優勢,以及冬季結冰后的免費高速公路優勢,遼河流域,早早被拉入了改革后的江蘇省的初級資本主義體系之中。

  或者說,資本,正在按照自己的需求,改變了山海關以外的廣闊地區。因為那里是相對來說小農經濟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不是當地百姓不想搞男耕女織,實在是條件不允許。

  整個松遼分水嶺以南的大部分沿河的交通發達地區,在這些年里,已經徹底淪為了江蘇資本的經濟附庸。

  蘇南的資本,想要吃飽。

  蘇中加蘇北,遠遠不夠滿足蘇南資本的胃口。

  最顯著的一件事。

  松江府銀行的紙幣,在遼河流域,成為了法定貨幣,徹底取代了白銀和銅錢。

  實際上大量超發的、沒有足夠白銀黃金兌換的紙幣,沿著遼河運輸線,用紙幣將松遼分水嶺以南的柞蠶絲、黃豆、豆餅、豆油、高粱、高粱酒、木焦油等,運到了蘇南。

  這么說吧。

  在大順大部分地方農民普遍貧窮,很多底層百姓還吃不飽、蛋白質攝入量嚴重不足的這個時代。

  松遼分水嶺向南貿易的最大宗物資,是香噴噴的榨油之后富含蛋白質的豆餅。

  而這些豆餅中的一大半…作為肥料,用在蘇北圈地種棉的棉田中。

  正如今年,也就是惟新五年秋天,劉鈺在蘇南與大量資本家的談話中指出的那樣:

  “東北地區的百姓,不是不想男耕女織,但是條件不允許。棉花種植是不可能的幻想。”

  “資本在東北地區的任務,不是瓦解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

  “而是應該迅速將松遼分水嶺以南,拉入到資本的經濟體系之中。使得糧食、農產品,全部商品化,作為江蘇資本的附庸。”

  “要用蘇北的棉花、南通的棉布、江浙的小商品、松江府的紙幣,沿著遼河,利用海運,迅速且暴烈地將松遼分水嶺拉入到這個資本的經濟體系之中。”

  “最簡單的一個循環,就是用東北的豆餅肥田,種出更多的棉花,然后感謝東北寒冷的冬天所造成的對棉花的大量需求,再換更多的豆餅。”

  “紙幣,只需要保證能夠買到蘇南的棉花、棉布、小商品、絲綢、南洋的蔗糖香料、江西的瓷器,那么,就等于紙幣能夠買到遼河流域區5000萬畝土地的大豆高粱。”

  “而5000萬畝土地的大豆高粱,又加強了紙幣的堅挺,這是江蘇實行全面紙幣改革的重要助力。科學院,絕對不允許在沈陽地區嘗試概念棉種、推廣棉花種植。”

  這番話,已經很赤裸了。

  既是對過去這些年改革將一些地區強行拉入資本主義體系的總結。

  也是在他即將離開江蘇之前,對資本的一次重要提醒。

  實際上,現實也正是這樣發展的。

  正如劉鈺之前說過的,江蘇一省支持不了一個資本主義繼續發展的蘇南,如果不想毀滅小農經濟造成全面的崩潰和李自成加洪秀全的組合,那么就必須放棄運河經濟帶,利用海運優勢,將日本、朝鮮、東北、南洋、歐洲、非洲、南美,拉入到體系之中。

  東北地區很不穩固的、脆弱的、甚至還沒有成型的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使得東北地區在二十年內,徹底被拉入了這個體系之內。

  寒冷與棉花,是一種奇妙且神奇的關系。

  寒冷地區無法種棉花。

  但寒冷地區對棉花的人均需求量,又是溫暖地區的幾倍。

  松遼分水嶺的同緯度地區在歐洲,是被北大西洋暖流所庇護的法國波爾多;劉鈺當年和羅剎人打仗的地方,冬天最冷接近零下五十度的地方,其同緯度地區在歐洲,是根本不可能需要六斤棉棉褲的阿姆斯特丹;寒冷的長津湖,同緯度的是溫暖的里斯本和巴塞羅那,那里的人或許對雪這個鬼東西還會充滿詩人的贊譽。

  而這些最需要棉花的地方,又是絕對不可能種出來棉花的。向南一些的地方,如沈陽周邊,當地地方官嘗試著種植棉花,但僅僅一年,就被劉鈺指揮的蘇南資本和大量的棉花廉價攻擊,使得當地富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至少三十年內不敢種植棉花了。

  正如此時的黃龍府遼源州三江口縣,正在歇腳打尖的這些人身上的棉褲,里面的蘇北改良的墨西哥長絨棉,一條棉褲就有四斤棉花。

  也正如這里的俗語講的那樣,松江府的期貨交易所的一場波動,從吉林船廠到營口,都要抖三抖。

  舊時代與新時代交匯之際的魔幻,已經上演。

  鄂川交界的山區百姓,尚且在為餓不死而起義的時候;每年大約400萬石的豆餅,被埋進了蘇北的棉田、蘇南的菜田中,和豬糞牛糞堆在一起漚成肥料。

  這種宏觀視角下的魔幻,在被影響的數百萬人中,并沒有感覺到。

  如同魚生活在水中,便不會感覺到水的存在;又如同人生活在空氣中,只有空氣被抽走之后才會感覺到空氣的重要。

  二十年間的新東西,已經被這里的人視作了理所當然的自古以來。

  如同此時此時黃龍府三江口縣城。

  遼河流域的城市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縣城當街一個縣衙門,但衙門的對面卻不是儒廟或者先賢祠堂,而是蘇南紙幣票號兌換所。

  做生意的人,趕到這里,每每花一些手續費,存取一些現金——這是二十多年前還沒有的事,現在卻已經不可或缺——以前朝廷的通寶,也可以在這里換成紙幣;倘若是那些發了大財而又居然沒被伙伴殺死的淘金客,也要在這里把手里的金子,按照蘇南幾個月前的匯價,換成銀紙票。

  街面上林立的商鋪,不管是收糧食的糧棧、還是賣雜貨棉布棉花的商號,交易也都用紙幣。甚至縣衙的人收稅,也是如此。

  雖然理論上,一張一厘銀的小票,可以換一個銅子兒或者一厘銀,但實際上卻沒人去換。

  如果紙幣能買白布黑布藍布紅頭繩、錫紙燒紙撥浪鼓、煙葉燒酒牛羊肉、絲綢白糖紅糖水、茶葉香料鐵犁鏵,那么干嘛要換成銅子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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