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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零章 破立之困(一)

  正如林敏和他的幕僚們所疑惑的那樣,這一次搞對揚州生員的羞辱,好像于施政上并無意義。

  實際上伴隨這運河被廢、海運興起,揚州的城市地位的下滑、以及鹽業改變重心等未來,已經不可避免。

  這種廢運河、換鹽場之類的涉及全國,涉及朝廷的中央政府的政策的問題,本來也不是幾百儒生所能阻擋的。

  劉鈺在蘇南搞動靜更大的土地稅改革,面對一萬多生員士紳,還不是棍棒毆打再給甜棗,很容易就解決了?

  要是連這種朝廷的中央政府推行的政策,都會被一州一府所阻擋,那只能證明大順的中央集權已經徹底崩了。

  然而,現實是并非如此。相反,這些年皇權和中央集權都在加強。

  那么,這種羞辱,或者說把事情搞這么大,真正的意義,也就在于借這件事,展開一場關于經濟、儒學的大討論。

  或許,也許、說不定、大概、可能,就解決了大順破理學,但新學問遲遲立不起來的問題。

  雖然劉鈺的意識形態,和儒家基本上尿不太到一個壺里。

  但出于理論自信,劉鈺還是希望給儒家許多機會,看看是否能夠通過自發變革和魔改,從而引著大順走向近代化。

  既然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那么自己花了二十年改變了,至少改變了蘇南地區的一部分經濟基礎。那么,新的上層建筑是否能立起來呢?

  所以這一次,不過是借著揚州生員反對廢鹽改墾,搭臺子、唱大戲。這些人最多也就算是戲劇開場前的那聲鑼。

  是以,這件事的發展,也算是個標準的頭輕、腳重。如林敏的幕僚所言,就算那些生員得了輿論支持,大有道理,那么興國公就真的放棄廢鹽墾荒的改革了嗎?

  既然根本不可能,那么這個形式本身的意義,又能多大呢?

  事情的發展,也基本上是這樣進行的。

  最終審判的那天,劉鈺就當是看了一場“為了拉攏人民,把人民的乞食袋當做旗幟來揮舞。但是,每當人民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都發現他們的臀部帶有舊的封建紋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的鬧劇。

  軍隊入城,維持秩序。

  搭好大臺,公開審理。

  林敏打著仁義大旗反仁義,嗓門調子比那些揚州儒生起的還高,認為揚州儒生說的大有道理,就要在江蘇省全面恢復身份等級制、匠戶繼承制、官營匠戶制。

  揚州生員騎虎難下,只能跟著林敏起的高調走。

  但這邊,場商和草蕩持有者,已經與劉鈺達成了妥協。

  同時也在劉鈺的逼迫下——劉鈺手里分別捏著“私煎鹽”、“盜賣官田”、“強取山澤之利”、“非法土地交易”等七八個,隨便拿出來一個都夠抄家的罪名——也與鹽戶達成了妥協。

  場商和草蕩商,獲得了入場大型曬鹽場的入場券資格。

  而他們也分出了一部分利益,給了那些把草蕩已經抵押出去的鹽戶。

  大部分鹽戶反對的根源,不是反對“拆遷”,而是反對拆遷的時候,自己的國有產權的土地抵押給了別人,使用權和所有權都不在自己手里,沒有補償。

  于是非常滑稽的一幕也就這么出現了。

  林敏先舉起了仁義大旗,起高調直接一步到位,高到了要全面恢復明初制度的高度。

  揚州生員無奈只能跟進,嘴里喊的全是“我們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沒有一丁點關系,全都是為了百姓、為了鹽戶、為了人民”。

  但結果就是,他們嘴里的“百姓”、“鹽戶”、“人民”,被林敏的仁義大旗嚇到了,當庭反對:不,你們不是為了我們,我們根本不這么想。

  不久前還反對墾荒圈地的掩護,在得到了補償之后,全體跳反。

  甚至一些“鹽戶”公開諷刺,說這些生員嘴里喊的都是百姓的利益,可實際上全都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殘羹冷炙。顯然,會說殘羹冷炙這個詞的,不太可能是真正的鹽戶。

  于是,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揚州生員最后只能以“勞力者愚笨,百姓蠢之極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這樣嘀嘀咕咕的自憐自艾收尾。

  鬧劇結束之后,終于以這一次的圈地補償為標準案例,制定了之后的補償標準,以及如何處理產權不清問題的草蕩地的范本。

  鬧劇結束之后,就是真正的重頭戲。

  請來的各地有頭有臉的大儒,舉辦了一場“如皋之會”,探討經濟、政治、稅收、制度、工商業等問題。

  以及更深層次的“理學破、而新學問不立”的一次嘗試。

  這場“如皋之會”,很特殊。

  谷</span微縮來看,特指大順惟新元年,在廢鹽墾荒問題上,揚州生員鬧劇發生之后,由江南大儒在如皋舉行的一場持續了十幾天的研討會。

  宏觀來看,卻要從這里開始,一直延續到惟新五年,大順終于完成了江蘇省的經濟結構調整、平息了廢運河的后遺癥、以及隨之而來的大順西洋貿易走私黃金時代的工商業狂野發展過程中,大儒們對于現實的思考和解釋。

  更長遠看,就是意識到時代變了的大儒們,在劉鈺創造的經濟基礎變動之下,試圖以全新的解釋,徹底解決大順的正統意識形態問題,解決理學被批判、但新學問遲遲立不起來的窘境。

  這場持續了五年之久的大爭論,從第一天開始,就讓劉鈺所得甚多。

  劉鈺對自己的那兩把刷子,心里有數。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資格摻和儒學的討論,也一直沒弄明白,大順為什么試圖立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但卻一直立不起來;為什么明末開始的自發的思潮反動,似乎還是繞不過理學道德的坎。

  為什么大順的官方學問,遲遲立不起來,但卻并不阻礙社會的運行。

  以及為什么大順的很多政策和做法,又被儒生認為基本算是永嘉永康學派的學問,但實際上這一套學問并沒有立起來,而且根本不成體系。

  這些他其實一直懵懵懂懂。

  直到這一場如皋之會,他才弄清楚了一二。

  這里面當然很復雜,但可以從一個簡單的切入點,窺一斑而見全豹,為什么說大順其實走的還真是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但只是沒立出來體系。

  如皋之會,自然要談道統。

  要談道統,就不得不談理學問題、宋儒問題、宋儒瞎解儒學、反動回儒學本真、反動回六經還是回三代的問題。

  這里面一個很小的不起眼的問題,就是大順禁天主教問題所引申出來的“道統”問題。

  理學是因為佛教的強勢,不得不進行自我變革,試圖在理論上遏制對抗佛教而產生的。

  朱熹當年評價過葉適、陳亮等人的功利之學。

  說江西之學,是被禪學所影響,而且影響的太深。當然也是走到了歧途,但禪學是無法探究天地真理的,所以,當繼續往前走,發現走不通的時候,江西之學自然會退回到真正的儒學上。故而,江西之學,問題不大。

  但是,葉適、陳亮等人的學問,講功利,而這東西,是真的可以用的。而且學了就能用,用了好像還有效,但這已經脫離了儒學的真諦了。所以,“此意甚可憂”。

  而葉適的觀點…實際上,葉適連孟子傳承儒家道統這一點,都不認。

  葉適認為,朱熹這群人搞道統學問,搞新儒學,抬高孟子、子思等人的觀點,實際上就是偏離了儒學正統。

  如同孟子時代,楊朱、墨翟的學問,成為了顯學。而儒家岌岌可危的時候,孟子為了對抗他們,不得不搞出來一些違背儒家原教旨的學問。但實際上,也已經悄悄被楊朱、墨翟等諸子百家的學問玷污了正統儒學。

  而那時,二程、張、周等人,因為佛教影響太大,搞出的太極無極、動靜男女、太和參兩、形氣聚散等這些,都來自于《十翼》,也就是《易傳》,然而這玩意兒根本孔子所作,明顯一大堆陰陽家的東西,明顯是孔子去世后儒學被諸子所染、不再純粹的東西。

  那這些東西衍生出來的太極什么的,雖然可以對抗佛教,但卻根本不足以傳承堯舜禹的道統。

  “于子思、孟子之新說奇論,皆特發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鋒銳…道之本統尚晦”。

  葉適原教旨到連孟子傳承道統都不認的,所以他說道統到底在哪?

  道統在三代之治,道統甚至不在六經當中。

  六經,是孔子闡述道統的,不是發明道統的。而如今宋時,這群人居然再注解六經來發明道統,這不明顯的不是真儒嗎?

  故而對待佛教問題,葉適認為,這件事其實也簡單。

  “夷狄之學,本與中國異。按佛在西南數萬里外…其俗無君臣父子,安得以人倫義理責之?特中國好異者,折而從彼,蓋禁令不立而然…”

  簡而言之一句話。

  跟他們辯論什么呀?

  直接走行政命令,禁絕不就完事了?

  孟子著書立說,對抗楊朱墨翟諸子百家的學問,結果在一些思路上,卻用了這些異端的思維方式。

  周張二程為了對抗佛教,搞出來一堆心性的東西,難道不是在用佛教的思維方式對抗佛教嗎?

  葉適認為,這本身就錯了:用別人發明的概念,去對抗別人的思想,說別人是錯的,但辯論的核心卻還是別人的那一套東西,這純粹是把路走歪了。

  孟子、子思說的心性,和佛教的心性是一樣的玩意兒嗎?傳統里的斷滅、覺知,和佛教的滅、覺,是一樣的玩意兒嗎?根本不是一樣的玩意兒,為了對抗,卻把自己家的東西改成別人的意思,這是贏了還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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