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都算是正經讀書人群體,但其中的鄙視鏈還是存在的。
林敏作為正經讀書人且是做了大官的,內心其實非常贊同顧炎武的看法。
而且他也分得清,什么是紳、什么是衿。
或是為了面上好看、說出來好聽,亦或者是習慣性的用尊敬稱呼,總說紳士、紳士。
實則一群生員哪里配叫紳?
分明只是衿而已。
用他一幕僚的家鄉話來講,純粹是石九公冒充石斑。
按照林敏內心的想法,其實兩次鄉試都考不中,就證明水平根本不行,就干脆也別折騰了,學點吃飯謀生的本事得了。
江蘇這個問題尤為嚴重,江蘇省的名額本就不多,長江南北的經濟差距又大,長江以南憑借經濟優勢,幾乎壟斷了江蘇省的高級錄取名額。
揚州很多生員,往上考又考不中。
無非就那么幾條路,幾乎全都是圍繞著揚州的特殊經濟地位混飯吃。按照劉鈺這么搞,要把揚州原本的經濟基礎徹底搞廢,這些生員以后吃飯都是問題,這可咋整?
顧炎武說生員的危害,言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鄉宦,曰生員,曰吏胥…
用后世的思路理解,就是各個縣的人大的代表,或者叫議員,全都有免稅特權,使得許多人把產業轉移到這些議員名下,從而達到少交稅的目的。
而且可以動輒可以毆打縣長、書記。甚至于像是李幼滋這樣的主管工商業的副總理級別的官員,當副省長的時候,都差點被縣鄉的這些議員們打死,然后這些議員屁事沒有。
而就業方面。
類似于全國每三年才錄取3000名“大學生”,平均每年錄取1000,但全國有60萬到70萬高中生,年年復讀,年年復讀。
而且只要考上“高中”,自動獲得縣議員身份和諸多特權。
林敏的思路,是增加報考的資格難度,復讀生不準繼續往上考。
同時降低一下對高中生的福利和特權,逼著他們去讀“中專”,學點技術,混口飯吃得了。
這里的“中專”,指的是去學天文學、數學、物理學、化學、測繪學、航海術、農學、地理學、博物學、生物學。
這里的大學,指的是經書中舉。
包括黃宗羲在內的被稱作偉大的啟蒙思想家的大儒,對這種事的態度,也幾乎是一致的。
民間吉兇,一依朱子《家禮》行事。庶民未必通諳,其喪服之制度,木主之尺寸,衣冠之式,宮室之制,在市肆工藝者,學官定而付之;離城聚落,蒙師相其禮以革習俗。
這是以“教法”治國。
時人文集,古文非有師法,語錄非有心得,奏議無裨實用,序事無補史學者,不許傳刻。其時文、、詞曲、應酬代筆,已刻者皆追板燒之。
這是通過焚書,來進行文化控制,誅少正卯。
包括顧炎武提出的征辟制、察舉制,搞出這一套,再配上儒家道德體系,會搞成什么樣?你能孝順爹媽,我就臥冰求鯉;你能臥冰求鯉,我就殺兒養母。
所以,與其說這是啟蒙思想家,不如說是宗教改革。新教之新源于復古之舊,更加原教、更加復古、更加極端而已。
學校議政、限制君權、地方自治、辟舉士紳、三代之治等等,本來就是經書里的復古。
而且是正統的復古。
不是說這東西不好,大順這邊這么搞,真的是可以自發進化的。只是說這是一個甲乙丙丁這種過程,這明明是乙,不能非說它是丙。
先復古運動打破被扭曲的儒學的桎梏、回歸本源,通過考據之類尋找宋之前儒的本質,再因為經濟基礎的改變而出現啟蒙運動。
在這種情況下,正經的讀書人,對官與吏、紳與衿這樣的概念,是分的非常清楚的。
現在全國的生員大約六七十萬,照這個架勢繼續下去,估計再過個幾十年,就要突破一百萬了。
而全國現在真正有編制的、不算胥吏、只算官,再刨除掉軍隊那些人,真正吃正式中央的財政飯的,也就20000。
而很多胥吏工作,又是這些讀書人根本干不了的,或者說壓根不想干的。
一方面朝廷無法提供獎金一百萬人的正經讀書人的就業;另一方面伴隨著工商業的發展,尤其以蘇南等地為例,又急需一些專業的“中專”人才。
這個問題看似好解決,就像是顏元的設想一樣,地方官學搞分齋教育不就得了?
但問題是,如果國家在最終選拔官僚的時候,根本不考那些“雜學”內容,會有人主動去學嗎?
有這時間,為什么不多讀一些應試范文呢?
理論上,倒也不是不能解決。
那就是在底層就加大選拔難度,如果走“正途”無望,早早就扔去“雜學”分齋。
感覺有希望考科舉、中舉的,扔進“尖子班”,只學經書。
而感覺沒什么希望的、不能中舉的,早早扔進“普通班”,學學數學、物理、天文、會計這些東西。
把顏習齋設想的分齋教育,搞成“分班”教育,強制不準“中考”。
然而,這么搞,恐怕又要出大亂子。
而且,這么搞,必須要從上而下,在全國范圍內搞教育改革。
就算不在全國搞,也要最低在一個省內搞。
不然的話,蘇北搞了分齋教育改革、蘇南卻沒搞,最終省試的時候,卻根本不考分齋學問,這蘇北和蘇南本來就因為一省之內名額固定而矛盾頗深,這么搞不更得出大事?
真要鬧起來,這可不是現在這種六七百生員鼓噪的小事了。
恐怕真要鬧出來全省兩三萬生員,打砸節度使衙門、圍攻府尹衙門、毆打節度使的學變。
對生員改革這件事,林敏是動了心思的,也認為若是做成了,雖然得罪許多人,但也確實能夠得到極大的名聲,或者說看皇帝現在改元惟新的狀態或許能簡在帝心。
“你們覺得,陛下改元惟新,這惟新,竟要新到何等程度?若行變法,哪怕于一省之內,陛下中意否?”
幕僚們對這個問題早就思考過,遂道:“老爺,本朝之前,多有動蕩,又要安穩人心,又要北伐南征,是以無力變革。尚在休養生息、穩固人心。”
“自陛下親征,伐破羅剎、瓦剌。興國公征討倭國、奪取南洋,實則朝廷也就這些年,才將有變革之力。”
“況且未雨綢繆,若此時不變,恐就要如王荊公、張太岳那般,要到朝廷頹弱時候再變了。屆時恐有心而無力矣。”
“陛下既改元惟新,又廢運河、又殖南洋,想來是希望變的。但這變法,又當于一省之內。”
“幸得興公之斂財之力,江蘇一省為財稅重地,多次變革,賦稅不減反增。最難的蘇南,興國公已變了一些。”
“此事,老爺當這么想。”
“如老爺不折騰生員之弊,又有什么可以為老爺自己的功勞呢?”
“若變,只能于江蘇變。關鍵是吸取變之經驗,而不在變本身。興國公于蘇南改革之后,財政建豐,便是不變也養得起諸多生員。”
“國公根本就不變,或許他覺得他非科舉出身,若他來變,易惹對立,似是勛貴奪文生科舉之利一般。”
林敏也知道這件事的敏感程度,想了一下劉鈺在蘇南的變革,確實是過于雞賊。
若說生員、士紳沒有優待?
其實蘇南變革之后,這些生員、士紳的優待,依舊還有。
但這種有,和以前的有,有不一樣。
以前是提前規定優免的范疇,以至于投獻、詭寄之事,層出不窮。
而現在,是一律征稅。
征稅之后,再按照生員、士紳的名額,退稅優免。
所靠的,是皇帝欽點的諸多貳佐官、武德宮和新學體系撥付的數百吏員。
以及,廢運河、廢漕米征收、廢運糧運布差役之后的真的落實了募役。
以及他多年征戰打出來的名頭和威望,壓的那邊不敢亂動。
加上也給了一些甜棗,并沒有對之前欠的錢糧清算,終于等到了皇帝改元,免除欠款。
而這,又是再給皇帝上眼藥。
因為每年要“退稅返還”給士紳、生員們的開支,蘇南加在一起,約有100萬兩。大約是每年造四艘全新戰列艦、配全額火炮的錢。之所以那么多錢,因為除了退稅,每年還有廩銀、膏火銀、學堂、修儒廟之類的錢呢。
這100萬兩,又是專門脫褲子放屁一般先運到戶政府手里,到時候再走正常流程申請,然后再發下來。
歷來,往里收銀子高興、往外拿銀子不爽。
這優免退稅返還,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看上去好像挺好的。
但實際上,士紳們差這一點“合法”的優免嗎?
只要開了口子,基層就能把這個口子撕成潰堤。一個生員們動輒毆打府、省級官員的地方,底層士紳們真的能夠“合法”優免嗎?
劉鈺是純粹的搞一刀切政策,切完之后再退稅。
既在名義上保證了讀書人顏面、體面;也徹底把土地稅收了上來。
至于不滿,劉鈺既能壓得住,又給他們一些投資工商業、海外貿易的甜棗,以及加大了收買底層生員的力度。
以及…皇帝手里的效忠皇帝的軍隊。
所以,在生員政治特權和數量問題上,劉鈺在蘇南其實是一點沒動,只是動了動土地稅。
反正蘇南經濟發達,養著一群基本沒啥用的大約兩萬人生員階層唄,誰讓人家有統戰價值呢。
而一些會計、稅吏、海關、印花稅雇員等,生員又基本不會報考,因為丟不起那人,君子不器嘛。
再說考的那玩意兒基本也考不上。這些開銷,又是另算的。
是以,林敏琢磨著,自己要是能夠“節流”,皇帝應該是非常高興。
除了節流之外,為長江以北的這些生員們,尤其是揚州府的生員,找一條以后的活路,也算是好事。畢竟,揚州府的大部分生員,真的就是靠鹽商和原來的運河特殊地位吃剩飯的。改革了,總不能朝廷每年再拿出幾十萬兩,保證揚州生員原本的生活水平吧?
是不是可以讓這些生員,去干那些領地方財政開支的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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