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不一定比活人有用,關鍵還是得看死的是什么人。
比如后世歷史題里表達江南工商業發展的題目,常見這么一句話:
里中多布局,局中多雇染匠、砑匠,皆江寧人,往來成群。
到此戛然而止。
只看這半句,體現了工商業發展,人口的流動,雇傭制在江南的普及。
但如果把后面的半句全文也寫上,這就是個恐怖故事了。
擾害閭里,民受其累,積憤不可遏,糾眾斂巨資,閉里門小柵,設計憤殺,死者數百人。
就是上海那邊雇傭了一些南京人打工,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日增,本地人一合計,把里門一堵、水柵一關,多半是用堵門放火悶燒之類的手段,直接屠了數百人。
這在歷史上連個響都算不上。
因為死的是外地的底層雇工,如同每年災荒死的、村子爭田械斗死的、水災海潮死的,幾萬十幾萬總是有的,然而根本沒人在意。
一個小小的秀才被人打死,其實也不是啥大事。
但事情大不大,關鍵在于有沒有人希望這件事變大。
揚州的鹽商們在整個揚州府,是最有實力的一批人。他們是想把這件事鬧大的。
而能科舉考中生員秀才的,顯然也是揚州府里最容易組織起來的一群人。
鹽商資助書院、豢養文人。
書院回饋鹽商。
這一套體系已經玩了二三百年了,從前朝嘉靖年間的梅花書院開始,整個揚州府由鹽商資助的書院數不勝數。
廣陵書院、邗陽書院、安石書院、明道書院、樂怡書院、珠湖書院、畫川書院、文正書院、昭陽書院、明性書院等等等等…
這些書院能夠支撐,很多都是靠鹽商的資助,還在書院里設置了膏火銀,可以資助那些窮苦一點的孩子讓他們能夠安心讀書。
書院的掌院,束脩就400兩銀子,還有薪柴米面銀600兩。
窮學生也可以通過進入書院,獲得鹽商們的資助獎勵,每個月也能領到個一二兩銀子。
至于說,鹽商的錢是哪來的…
這么論就沒意思了,爹媽是貪污犯,也不妨礙子女覺得爹媽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類。
總歸,揚州憑借漕運、鹽業這兩項產業,催生出了非常精致的舊文化。
但這些舊文化…怎么說呢,如果有一天國家強盛、百姓安康了,翻出來或許還是很有意義的;可就現在而言,眼看著英國那邊都要自己獨立搞出來蒸汽機了,馬上就要進行人類齊心協力測繪金星凌日測算日地距離了,這些人窩在書院里搞得這些東西,真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不管怎么樣,舊文化也是文化,甚至于他們才是正統的讀書人,而學新學的那批才是邊緣人。
憑借文會、社團等,很容易就把這些閑著沒事干的生員組織起來。
這些組織起來的生員心里其實早就對劉鈺頗多不滿了,而鹽政改革又是劉鈺背后催動,這件事可謂是讓這些揚州生員積攢了許久的怨氣,終于有機會發泄一下了。
劉鈺在揚州這邊的名聲,很不好。
他在蘇南進行的改革,直接打斷了揚州的兩條腿。
漕運被廢,海運興起,揚州的位置過于尷尬。
淮北興鹽、淮南興墾,揚州的位置更加尷尬。
揚州文化的興盛,源于鹽商從全國吸血,所謂的繁榮幾乎全都是圍繞著鹽商在轉圈。
工商業…倒是聽說過松江布、南京布、湖絲。
揚州則是菜系,瘦馬。
應該說,這是一個標準的“服務業”城市。
這和大順開放還是封閉沒啥關系,這種純粹服務業興起的城市,指望他們去研究工商業發展這些東西,也確實不現實。
海運要發展,揚州就要衰敗;揚州保持興盛,海運就無法發展。
等著廢運河事件一出,在劉鈺看來,廢棄大運河,發展海運,怎么看都是好事。
站在稍微宏大一點點的視角來看,運河不廢,連黃河、淮河都沒法治理,應該被廢。
但在揚州這邊的視角看來,這算什么?
這是蘇南搶奪他們的財富,讓漕運不走運河,而是走海運,這等于是直接讓揚州這個原本“南北交匯”的位置變成了一個非常尷尬的無關痛癢的存在。
再加上淮南復墾、淮北興鹽,這又等于是讓揚州連鹽業這個產業都要拱手讓出去。
問題是,松江府如果沒有了海運,至少還有出名了棉紡織業。
而揚州府是一個依托服務業而發達的城市,類似于巴達維亞、澳門那樣的中轉港地位,一旦改變了商業路線,必然會面臨諸多問題。
都說揚州風華,可揚州到底有什么出名的工商業呢?服務業算不算工商業呢?
所謂揚州鹽務競尚奢麗,一婚嫁喪葬、堂室飲食,衣服輿馬、動輒費十萬,很多人生計,或者說這種畸形的繁華,都是圍繞著鹽商的消費而進行的。
現在鹽政改革還沒有完全決定廢止淮南鹽,但揚州的衰敗已經露出了跡象。
從大順放棄大運河之后,揚州這個運河與長江、北方與江南交匯的戰略要沖地位,一下子沒有了。
便是長江南邊的貨物,也更愿意在鎮江周轉,然后沿江而下去松江府。再由那里或是北上、或是南下。
這是現在肉眼可見的衰落,很多本地人是這能感受到的。
一些原本因為漕運和南北貨物交匯而興盛的商業、店鋪等,現在也是蕭條半死,或者關門大吉了。
然而在這種衰敗之前,揚州又過于富庶。
文化昌盛,鹽商投資書院等,使得這里又是一個文化中心。而文化中心是需要錢來支撐的,一旦錢沒了,那么后遺癥也就出現了。
比如,大量的讀書人、生員數量。
其實,這人數,是遠超沒有運河樞紐和鹽業中心這兩個地位的揚州所能容納的極限的。
很多生員的生活水平,確確實實因為運河被廢而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影響。
不只是百萬漕工,貿易路線一旦改變,所波及的、牽扯的人群是極大的。漕工只是直接受了影響,那那些在運河旁邊開店鋪的、開旅店的、開飯店的,難道不受影響嗎?
按說,按照生員傳統,要是真的不滿的話,可以寫卷堂文,訴說自己的意見。
卷堂者,散伙也,就大約是罷課的意思。
卷堂文就是我們為什么罷課、已經我們想要的要求是什么、我們對官員或者朝廷的做法感到不滿。
然而,關于運河問題,他們又沒法搞。
在揚州城里這么搞,能要求什么?控訴什么?
控訴廢棄漕運?
這個控訴,是無力的,且大義不在他們那邊的。
朝中大臣再怎么傻,也知道廢棄運河的好處,而且這事是皇帝強令推行的,反對有什么用?
在揚州城要求不要廢鹽改墾?
可揚州城并不產鹽,只是個物流中心而已。
劉鈺搞的是釜底抽薪的毒計,直接墾荒,墾荒的土地又不是揚州百姓的,而是海邊鹽戶的。
揚州縱然反對,也是沒啥用。
要不然,縱做了卷堂文,反映給揚州府尹,揚州府尹能說啥?
能說:行,你們回去吧,這事兒我定了,明天就把松江府海港拆了,威海衛的海軍基地炸了,疏浚大運河,以后還走大運河。
然而,他只是揚州府尹,說的并不算。
海運,和收稅不一樣。
加稅什么的,需要得到本地人的認可。如果本地生員不認可,可以上卷堂文。
海運,不需要揚州生員認可:他們認可與否,并不影響海船從長江口起航到天津港。
這些怨氣,憋在揚州府的生員心里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發泄出來而已。
真讓他們造反,沖進紫禁城,廢掉科學院,砸毀造船廠,毀滅威海衛,必須要走大運河,他們又不敢。
寫些酸文吧,又根本沒用,皇帝壓根不在乎。
如今好容易逮著這么一個機會,如何不充分利用起來?
誰都知道,朝廷在淮南的這些折騰,幕后黑手就是劉鈺。如今正要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氣。
再一個,他們也是苦悶且迷茫。
借助特殊地理位置而興起的城市,一旦商路結構發生了變化,內部又完全空心化沒有什么像樣的工商業,這些揚州本地的生員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什么地方。
做官?做官是沒有那么多官缺的。
大順吸取前朝教訓,實行的是分省名額制。江蘇省的名額雖多,但揚州就算文化昌盛,卷起來,也搞不贏長江南面的蘇州常熟松江等地啊,那邊才是科舉真正的強縣。
這又沒有那么多官可以做,能為進士都難。
結果偏偏又讀書、識字。
原本好好的小日子,過的挺美的。
鹽商吸來的血,隨便從手指縫里露出來點;漕運運河的北岸起點,隨便干點什么店鋪也是生意興隆。
服務業繁榮昌盛,也不想著不切實際的做官,讀讀書、做作畫、研究下金石、考據下古書,隔三差五來個文會、七八十日來游畫舫,吃點鹽商的殘羹冷炙就夠了,小日子美滋滋。
現在一切都變了,這些生員實在是難以接受,也不知道以后該咋辦,心中的怨氣真的是無以復加。
憑著這股子怨氣,借助社團和書院文會,很快揚州府及其周邊縣的六七百生員就聚集起來了。
各種各樣的文章,在這些人手中傳閱。
好在這里面還有人把控,沒有在這些輿論問題上,涉及到敏感的運河問題。
現在淮南鹽還沒有廢止,運河廢棄導致了揚州百姓也有諸多怨氣。
但如果把問題往這方面引,那就是沒事找事了,真要鬧起來,只怕最后朝廷給定個“揚州皆反”的罪名,那麻煩可就大了。
運河是國策,是皇帝拍板定的,真要是因為這個鬧騰起來,可是不好。
如今不比從前。
從前揚州若稍微有點亂,都需要盡力安撫,以免漕運斷絕、南北兩隔。
如今是哪怕亂翻了天,只怕也不會影響到朝廷調兵、收稅、存糧。
所以只能把問題往“制民恒產、均分草蕩”的方向上引。
這些組織起來的生員,拜了文廟后,寫了卷堂文,告訴先賢自己為什么要罷課。
然后便朝出事的縣城而去。
入了城,吊唁、葬禮、轟轟烈烈一樣不少,不知道寫了多少稱贊此人為“義士”的文章。
劉鈺冷眼旁觀,由著這些人鬧。
他和鹽商的矛盾,是鹽還是墾的矛盾。
鹽戶之間的問題,只是單純的草蕩產權矛盾。
這些人非要自以為自己代表鹽戶的渴求,為民請命,那就讓他們去鬧唄。鬧得越大越好。
劉鈺是悠然自得。
可這幫生員這么一搞,先把縣城的一些士紳、蕩商給嚇住了。
這一幫揚州來的生員,上下嘴皮子一動,就“裂土封疆,王者之作;均分草蕩,裂土之事也”。
要在草蕩上全面復辟封建制,世代傳承。
可這些縣城的士紳、蕩商便要在心里狂罵了,這些草蕩可都是他們想方設法侵占的,這幫人嘴皮子一動,就把草蕩均分了,那怎么不把揚州的鋪子給均分了?
生員鼓動、寫卷堂文的事,可不是小事。真要是官員擋不住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退步,那么這就無可更改了。
現在草蕩在手,簡直就是個燙手山芋。
從根本上講,這些本地的士紳、蕩商,其實不喜歡廢鹽墾荒,他們非常想要維持現在這種狀態。
然而,他們的勢力太弱小了,兩邊都不想要維持這樣的狀態。
以劉鈺和揚州鹽商之間的矛盾來看,被他逼到這一步,如果淮南繼續產鹽,那么鹽商只能鼓吹鹽戶分封制;如果淮南不產鹽,那么草蕩都要收回墾荒。
這些士紳、蕩商,不喜歡廢鹽墾荒,可也絕對不喜歡鹽戶均蕩產鹽啊。
前者至少還有補償、土地。后者,可是虧大發了。
眼看著來到這里以吊唁為名聚集過來的生員越來越多,這些士紳蕩商實在沒辦法了,只能去求見劉鈺。
一些人覺得,實在不行,就退一步吧,也分點湯給那些賣了草蕩的鹽戶喝。
再這么鬧下去,只恐真要鬧出來大事,自己這些草蕩所得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