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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顯學胚子

夢想島中文    新順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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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興奮的商賈,劉鈺領著眾人來到了過幾日即將開鹽賣下半年鹽票的會館,這里要先舉行一場募股大曬鹽場成立鹽業公司的活動。

  雖也還需幾日,但這時候已經有不少商人聚集于此了。

  等進去后,見過了這些商人,聽完他們的期待,劉鈺便問兩淮鹽政使道:“林大人于這曬鹽場一事,有何看法?”

  兩淮鹽政使對此并無反對意見。

  “此事甚好。前朝徐光啟便曾上疏此事,言及曬鹽之利、煮鹽之弊。只是,曬鹽一事,定要與票法配合。引法曬鹽,私鹽必要橫行。”

  “鹽稅乃國稅之次重,僅次于畝稅,朝廷水利賑災打仗練兵,都需要錢。若無相應的鹽法就該曬法,走私橫行,于國不利。”

  “淮地鹽場鹽戶,飽受煮鹽之苦,取鹵之疲。若能興曬鹽大場,確實利國利民。”

  劉鈺見他并不反對,心里正自高興,卻瞥見遠處幾個負責此事的官員身邊,站著個打扮明顯不太對的人。

  既不是商人,也不是這邊辦事的人,更不是抽調過來的新學會計之類的,反倒是一副書生打扮,實在有那么點白鴿子站在一堆黑烏鴉里的意思,頗為顯眼。

  那年輕書生在那都瞅瞅、細看看、這也問、那也問,看的劉鈺滿是好奇。

  這里出現商人不奇怪,甚至出現罪犯都不奇怪,但出現個正統的書生,就特別的奇怪。

  好奇之下,他走到那幾個官員身邊,那幾個官員和那年輕書生趕忙行禮,劉鈺奇道:“此人是誰?這里竟有讀圣賢書且不是做官的,倒是奇了。”

  旁邊官員趕忙道:“回國公,這是下官友人的弟子。姓孟,名松麓。他的先生,國公也應聽聞過,正是古儒一派南渡傳承的綿莊先生。”

  “嗯?誰?”

  一旁的秘書立馬提醒道:“程廷祚。”

  “哦哦哦!”

  孟松麓這時候還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劉鈺打量了一下,心下多奇。

  應該說,他們學派的思想,是劉鈺最最最警惕的反動思潮。

  作為他最提防的反動思潮,劉鈺當然看過很多他們的書,雖然和他們沒有太多直接的接觸,但出于一種類似于了解敵人的目的,他對這些人的大致思想、領頭人物還是了解頗多的。

  他對類似思想的提防,從他還沒大發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要不然當初年輕時候在京城鬧事,也不會想辦法把和他有矛盾的正統儒生扔到法國去。

  既對方是本土打著復古儒學旗號的空想派南傳領軍人物,劉鈺自然知道程廷祚是誰,也知道他們學派的一些基本理論。

  當然僅限于經濟、政治上,不涉及宇宙觀、氣、理、太極之類的東西。

  他也是好奇這程廷祚讓弟子跑這里來干啥,遂叫孟松麓不必多禮,問道:“你來此處是為何事?難不成,你先生也有些本錢,想要投資?”

  孟松麓忙道:“回國公。”

  “先生說,昔者,趙令穰作畫,叫人身臨其境。因其是宋太祖孫、秦王德芳之子,是以不得遠游。每作新畫,蘇子得之,便說他必是又去祭掃帝陵歸來歸來了。前朝董其昌曰:作畫就是趙令穰這般的道理,讀書也是一樣,必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方可有成。”

  “先生頗以為然。且本派學問,素來講究實務。”

  “先生言,蘇南經濟學問,雖多霸道,但若前朝因之,恐也未有險亡天下之亂。然其復雜,難窺全貌。”

  “是故聞海州事,特叫弟子多見、多聞、少言、少論。晚生是來參觀、旁聽商賈求票、參股之事。”

  程廷祚本就頗有名聲,加之那首島夷詩,更是名聲大振。

  一旁的兩淮鹽政使便道:“既是綿莊先生的學問。多行多看,確有好處。既如此,當可多看看。這鹽改諸事,亦算是你們分齋之學中的大學問了。”

  劉鈺對他們學派的風格還是贊賞的,只是對他們學派的一些理論反對,不過這個學派名聲大、勢力卻小,根本沒幾個吊人,暫時不是很成氣候。

  一則這本來就是個北方學派,因為華北地區的小農經濟基礎很穩固。但天下的文化中心在南方,而南方的經濟基礎,注定了這個學派在南邊根本立不住腳。我反我自己?我均我自己?

  二來就是這個學派,入室弟子規矩太多,而且學起來也苦,不但要學文還要練武,苦的厲害。問題是學的那些破玩意兒,科舉又不考,誰肯學?有練武的功夫,多做幾套八股文練習,豈不美哉?

  如果要是按照原本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這個學派也就是類似于先秦諸子般的命運,被欺負的時候,被后人翻出來緬懷一番,假設若是他們會如何如何云云。

  只不過,伴隨著大順改革,尤其是蘇南那邊的一系列發展工商業的政策,劉鈺心里很清楚,這種以復古為名的空想派,很快就再度興盛、廣為傳播。

  想了想,劉鈺問道:“你老師對蘇南的事、對鹽政改革,有何看法啊?”

  他壓根沒問阜寧土地的事,因為他不想在這件事上爭論。

  孟松麓連忙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道:“晚生來時,先生有書一封。只說若有機會見到國公,當代為遞上此信。”

  接過信,粗粗一讀,便將信遞給了旁邊的兩淮鹽政使,笑道:“林大人飽讀詩書,這秦伯嫁女一說,出自哪來著?”

  兩淮鹽政使接過書信,不經思索便回道:“語出韓非子。秦伯嫁女兒,卻把陪嫁的媵妾打扮的漂漂亮亮,而至晉人喜歡媵妾卻低看秦伯之女。韓非子以為,這是善于嫁婢女,不是善于嫁女兒。如果目的是為了嫁婢女,那么這么做就極好;但目的是為了嫁女兒,那么這么做就不好。手段要以目的為指導。”

  一邊說著,一邊將程廷祚的信看完,再交還到劉鈺手中,贊嘆道:“程綿莊之名響亮,不想其見識亦是如此。信上言論,下官以為,亦可借鑒。”

  信上,程廷祚用秦伯嫁女的典故,來比喻劉鈺或者說蘇南發展的一些思路疑惑。

  信上自然是拿鹽政改革作為例子。

  說是,按照現在的生產水平,全國百姓是不可能吃不到鹽的。

  這和絲綢不一樣,如果全國百姓都想穿絲綢,現在的生產力水平肯定不足。

  這和糧食也不一樣,就算糧食能保證吃飽,那么總還想著吃肉、吃魚,或者我想吃大米不想吃饅頭,我想吃窩窩不想吃煎餅。

  鹽就是鹽,再怎么也吃不出花花來。這玩意兒它不是雞,可以只吃雞舌頭、雞冠子什么的,多少都不夠。

  既然如此,就現在的生產力水平,全國百姓吃鹽是如同讓百姓都穿絲綢那樣的生產力問題嗎?

  如果不是,為什么明明鹽足夠保證每個人用,甚至家家腌咸菜都夠了,為什么百姓還是吃不起鹽呢?

  程廷祚在信上,整體上對諸多變革表示了支持,但也從自己見識的角度,提出了對一些東西的疑惑。

  鹽,是讓人吃的。但現在,鹽卻成為了賺錢的東西。

  以至于漢口等地,經常有大鹽商,趁著枯水期運輸不便的時候,故意放火燒掉鹽倉、燒掉鹽船,提高價格,制造稀缺。

  如果說,絲綢瓷器鐵器等,百姓用且不足,那么扶植資本發展,暫時不去考慮這么遠的事。

  那么,鹽明明是夠了的,而且現有的生產肯定是可以保證夠吃的,為什么會出現百姓無鹽可吃的情況呢?

  在松江府那邊,廣為宣傳的,是要建大曬鹽場的事。因為松江府有資本,但那里的商人和鹽引總承包商一樣,并沒有銷售途徑,所以不能去一群禿子那推銷梳子。

  故而鹽政改革的重點,在松江府那邊,聽起來好像重點在于生產,而不是分配。

  是以,程廷祚才隱晦地提醒了劉鈺,這是秦伯嫁女,搞錯了重點。

  這算不上新鮮,此時歐洲那邊的空想者也有類似的思考。

  只不過,大順這邊的思考,源于鹽。

  準確來說,源于鹽商為了提高價格,故意在枯水期焚燒鹽倉、燒毀鹽船而提升鹽價的舉動。

  而歐洲那邊,空想者的思考,源于香料。

  準確來說,源于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保證香料價格,將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焚燒、倒入海中、甚至大規模毀滅香料樹。

  只不過,他們這兩邊的思考,還只是停留在此,并不是在思考“產品生產的目的,是為了使用,還是為了賺錢”、“鹽的生產是為了滿足吃鹽的需求,還是為了滿足收稅和盈利”。

  此時兩邊類似的空想啟蒙,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最終殊途同歸,也算是大順商業發展的一個體現。

  總不能說荷蘭人砍伐丁香樹、焚燒香料是商業資本的趨利選擇;大順鹽販子燒毀鹽倉、鑿沉鹽船,炒作缺鹽,提高鹽價,就是單純的道德敗壞吧?

  劉鈺覺得還是蠻高興的。

  既高興于這種投機、炒作、制造稀缺而漲價之類的事。往好了看,商業氛圍濃重,生機勃勃,要走資的道路,要連這個都沒有,實在不配。

  也高興于程廷祚等人的空想,總算是空想了點稍微有點意義的事,不再是僅僅糾結于均田井田,而是考慮工商業發展帶來的問題了。

  但這封信里的疑惑,讓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

  正確的想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要有社會基礎條件的,就現在的條件…

  當初他和法國這邊搞好關系,別的都好,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法國的那群空想派,和大順的空想派融合。

  法國農民多。法國集權程度號稱歐洲小中國。雖然其實區別還是挺大的,但比較來說,肯定相對英荷更相似一些。

  法國那群空想派的思潮,對大順這邊的空想派,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當然,同樣的,大順這邊的空想派,對法國那邊也有同樣巨大的吸引力。

  兩邊是王八看綠豆,非常順眼。

  所以當初他才扔人去法國,東學西漸、西學東漸,互相影響,相見恨晚,你們在巴黎折騰著玩吧。

  反動的不一定是聽起來道德壞的,有時候,尤其是中、法這種情況,反動的那些東西反倒是更溫情脈脈、暖融人心、聽起來更暖和更溫柔更溫文爾雅。

  就此時的經濟基礎,以及小農經濟的底子,和法國那邊類似,肯定奔著禁了欲、空想、兼愛、平均、道德、支持君主制家長制、往田園般理想化的村社手工場、全國變成大農村的方向上狂奔。

  這種思想的傳播是很奇怪的。

  如果大順是一潭死水,止步不前,那么很快就會湮滅,一時之語爾。

  如果大順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步步往前走,就會極快地擴張影響力,成為顯學。

  而且,大順每往前走一步,其成為顯學的速度也就越快。

  如同歐洲早期的空想派,很久之后可能會被天主教封圣一樣;大順這邊的空想派,也基本要在變革期成為真儒的旗手。

  算是現在各派里唯一能打的吧,剩下的沒一個能打的。

  劉鈺將信取回,交人收好,問孟松麓道:“你可知信上說的什么?”

  孟松麓連忙搖頭道:“不曾看過。先生說,有些東西,我還不到可以弄清楚的時候。雖說,疑義相與析,但弟子年幼,不曾經事,是以析而無益、反遭心亂。是以,先生信上所論之事,必然深遠,弟子不知。”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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