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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五章 和過去不一樣了

  “如今本朝正值盛世,四海升平,這邊境有警的買賣、與盛世升平時候的買賣,就大不同。”

  雖然剛剛從幾年前海潮加黃汛大災波及四十余州縣近百萬百姓無家可歸、煮鹽灶戶吃生蛆的蝦米醬為美食、用黑奴四分之一的價格就能騙去南洋、數年前剛發生了生員活埋三十余百姓的蘇北,來京。

  但劉鈺張口便是“正值盛世”。

  而這位陜西商人也毫無異議,覺得確實如此。今年好像沒聽說人相食、易子食、人肉十二文一斤的事,只是照常各地遭災年常死了四十五萬百姓而已,如何當不起個好年頭?

  他們是靠戰爭起家的,祖上就是城堡邊境軍營的軍需補給得的第一桶金。如今蒙古人已經徹底被圈住臣服了,北方不再需要大量的邊軍,以往一些賺錢的生意確實不好做了。

  升平時候的買賣,著實與過去不同。

  這商人也是個聰明的,想著昨日劉鈺引他們去看的那些機器,不是和鹽有關就是和礦有關。

  邊境有戰爭則運糧食,四海升平時候則賣鹽,這正是最發財的兩個買賣。

  只是饒是他有幾分聰明,最多敢去想,朝廷可能要重整川鹽,為西南改土歸流和嚴密控制川西高原穩固入藏通道做準備。

  可卻實在不敢去想,這一次大順的改革步子會邁的這么大,竟然想著把湘楚壟斷銷售區劃撥給川鹽。

  “國公說的是啊,這升平時候的買賣,與邊境有警時候的買賣大不相同。也不怕國公訓誡,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們是盼著武皇開邊的。我家祖上就是靠這個置辦下了家業。是以朝廷之前討逆川西、改土苗夷,我們可著實高興。”

  “入川之舉,一則如國公所言,是在兩淮被人打得灰頭土臉地撤回來了;二則就是朝廷西南用兵,我們如之前平準盟蠻舊事,跟著進來了。”

  “如今我們秦商入川,川地商賈只說我們沒資格拜關二爺,應該拜司馬錯、拜鐘會鄧艾。只覺得我們搶了他們買賣。”

  “實則不然。就像是一些西洋騙人的戲法,都是先在閩粵傳播。待于閩粵騙不到人的時候,若來秦晉,依舊還能騙到人。若是秦晉也騙不到的,則或入川或去遼東。”

  “我們也是一樣,因著祖上賣過鹽。雖各種手段不及徽商,被人從江南趕走。但斗不贏徽商,還斗不贏川商嗎?賣鹽的手段,我們純熟,川人終究沒經歷過兩淮鹽業事,手段粗淺,尚在學習,自爭不過我們。”

  他順著自己猜測的劉鈺的意思來說,說到此時已是圖窮匕見,諂笑道:“朝廷若想振奮川鹽,未必要用蜀人,用我們秦人也是一般,甚至更好。”

  聞言,劉鈺笑道:“你倒是會見縫插針。這事兒,朝廷的意思,是吃獨食不好。你之前也看到那科學院的機器了,料來也知道這幾年松江府那邊海貿的事。”

  “若是以往,朝廷倒還真不敢說一些話。”

  “如今,卻可以說,朝廷如今要技術有技術、要資本有資本。”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秦商也好、淮商也罷,都只是順勢而起的。造天下勢者,唯有朝廷。”

  “說句難聽的,若是朝廷現在想扶植誰,隨便找個四川大商。缺錢?借給資本;缺技術?幫助安裝蒸汽機。你們爭得過嗎?你們自己都知道,靠的不是自己本事天下無雙,只是趕上了風口。”

  “過去,朝廷只能提供風口。”

  “現在,朝廷已經有了扶植財閥的能力了。想扶植誰,就扶植誰。”

  “想扶植松江府,二十年內,粵地外貿大衰。川鹽,更是如此。我不是危言聳聽吧?”

  陜西商人連連點頭,沒有任何不相信的神色。

  心悅誠服。

  畢竟劉鈺說的是實話。

  朝廷…或者說,朝廷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朝廷擁有的力量,真的已經到了可以扶植幾家財閥的程度了。

  本身,鹽就是最容易扶植出財閥的,作為封建皇權下轄的壟斷權的延伸,自前朝開始出現的大鹽商,哪一個背后沒有朝廷的影子?

  只不過,因為兩淮鹽商和前朝的陜、晉鹽商,主動向朝廷靠攏,靠著科舉,自己本身也變成了朝廷的一部分。

  但現在,劉鈺說的朝廷,則更像是一個獨立于過去舊有的、一個全新的、超脫在外的、開始有神智的怪物。

  以前朝廷的行為,是無意識的。

  比如開中法弄出了大鹽商,而大鹽商又通過科舉手段,漸漸進入朝廷,成為朝廷意識的一部分。

  整個過程,抽象意義上的那個朝廷,都是無意識的。

  既沒有主動要養出一批開中法大鹽商的意識、也沒有主動把這些大鹽商吸納為統治核心的意識。

  而現在,這個抽象意義上的朝廷、覺醒了神智怪獸,是有意識的。

  在有意識的情況下,主動培養一批可控的財閥。

  在陜西商人聽來,劉鈺可真不是在嚇唬他們,而是只是在說實話。

  陜西商人有啥?

  有技術嗎?

  沒有。

  技術是川人工匠的。

  有土地嗎?

  沒有。

  否則就用不著租地了。

  那么陜西商人有啥?

  有資本。

  有在大順幾乎完全不受監管的資本。

  而劉鈺說的“朝廷”,現在有什么呢?

  恰恰陜西商人沒有的,朝廷有。

  陜西商人有的,朝廷似乎也不缺。

  劉鈺說著是扶植“川商”,可在陜西商人聽來,劉鈺話里有話——劉鈺背后站著的,可不是川商資本,而是另一個資本集團。

  同樣的,劉鈺說的“競爭”,陜西商人在看完了蒸汽機之后,就明白,爭不過了。

  哪怕是在商人設想的最完美的規矩、制度下,那也爭不過。

  他們這些靠戰爭后勤發家的,尤其是第一批創業者,而不是后續的膏粱紈袴,是很清楚的:自己的奮斗只能依附于歷史的進程,而不是他們天縱奇才攢下了巨大的家業。

  所以,他們也很清楚,現在朝廷想扶植一批新財閥,簡直太容易了。

  就好比,現在劉鈺去了自貢,瞄了幾圈,把在那經營鹽井的商人名單全都寫在紙上,然后抓鬮。

  閉著眼抓出來一個,叫王二麻子。然后說,就你了。

  缺錢?給貸款。

  缺技術?科學院蒸汽機支持。

  缺關系?朝廷扶植的人不用去考慮關系。

  這王二麻子最多五年,就能竄成川南首富,這都是必然的。

  劉鈺花了二十年時間,讓大順筑基、打基礎。

  這二十年的筑基,不是白筑的。

  筑基到現在,很多已經落后時代的官員,實際上根本都不知道朝廷現在所能調動的力量,比二十年前幾乎翻了幾倍。

  尤其是近海地區,可調動的資源力量,真細算起來,四五倍也不止。

  只是,這種力量藏得有些隱蔽。

  就好比暹羅的大米,暹羅是大順的省嗎?不是。

  暹羅的大米,是大順的大米嗎?

  也不是。

  但暹羅的大米,是不是大順可以調動的資源力量?

  顯然,是。而且只要大順的海軍繼續馬六甲以東稱雄一天,那就會一直是。

  現在朝廷手里捏的、那些舊時代的人根本看不清的力量也是一樣。

  再比如培養了大量水手、能夠遠航到歐洲、去日本賣貨的海商集團,不管船還是水手還是船上自衛的大炮,是大順朝廷的嗎?

  不是。

  但朝廷需要的時候,這些商船、水手、大炮、艦長,是不是朝廷可支配的力量?

  是。而且現在大順就算海軍全滅,三年之內,依舊可以建出一支齊裝滿員、水手充足、商船船長轉的大副都有跨大洋航海經驗的世界前五的艦隊。

  不是只有收入到國庫的資源,才是國家可以調動的資源。

  而二十年前的大順和再往前的歷朝,一直以來所能調動的資源,在均田法崩了之后,其實也只剩下國庫的資源和“鹽”這倆玩意兒了。

  大明的軍戶制崩了之后,國防動員力量其實只剩下一個“鹽法”了。

  劉鈺這二十年給大順的“筑基”,筑出來的基礎,并不體現在、甚至絲毫沒有體現在國庫收入上。

  看國庫收入,一點也看不出來大順變強了。

  而是直接將大順的動員能力、可支配資源,直接和周邊各國拉開了代差。

  靠體量的優勢,那不叫代差。

  正是這個代差,使得大順這一次鹽政改革可以如此激進。

  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了大順的鹽政,和大明的鹽政,根本不是一個意義了。

  大明國防動員只能靠財政收入和鹽政,來調配資源。

  大順的鹽政在大順的國防動員體系中,已經出三甲了。

  有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能感受到這種變化的,一個是朝廷中樞的那些人;另一個,就是這些大商人了。

  動員力量之類,商人看不清,也管不著。

  但他們卻可以直觀地理解一句話。

  “眼見他起高樓”。

  松江府海商集團的這幢高樓,是他們親眼目睹著拔地而起的,甚至可以聽到咔咔地拔節聲。

  于是此時劉鈺和陜西商人說的這句話,味道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朝廷大員和商人說話,是權與錢的斗爭,是靠權來壓制的。

  而現在,劉鈺說的這番話,是資本和資本的對話,權根本不用出面,甚至懶得出面。

  之前的說話模式,商人是不得不服,口服心不服,想著有朝一日也要子孫科舉混成官員,否則始終矮人一頭。

  現在,是劉鈺站在商人喜歡的規則內,直接讓陜西商人破防了。

  站在商人的規則內,是劉鈺主動放棄了商人沒有的力量來說話的。

  而他不首先使用的那個力量,才是他這個王朝公爵手里最強大的力量。

  松江資本、蒸汽機,這是劉鈺眼里的強大力量,卻不是此時陜西商人眼中劉鈺最強大的力量。

  劉鈺手里最強大的力量,在陜西商人眼里,是他家的紅色大門、鎏金的銅獸首、七間柱的正堂、敕造的牌匾、水德到人臣極致的深青色服飾。

  那件青藍色的破衣裳,不值錢,如果用錢算,豪商能買的從伊犁鋪到西安,西京有的是裁縫能做,但他們就是穿不了。那個破國公府,不值錢,大順建得起那樣國公府的豪商,只算錢,不下二三百,但他們連個大門都不能建。

  這才是陜西商人眼里,劉鈺擁有的最強力量。

  而劉鈺卻沒用這個力量,卻用商人喜歡的規則,競爭、資本、技術的規則,直接破了陜西商人的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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