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公面見路易十五,這件事整體上還算是比較順利。
除了對和路易十五談軍國大事,旁邊還有個女人聽著這件事,稍微有點不太習慣外,別的都還好。
開門見山地說到了俄國和英國簽訂了補助金條約的事,路易十五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一句。
翻譯只能很小心地,用不那么粗俗的語言,說俄國的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是個蛇一樣的女人。
法國是天主教國家,蛇在《圣經》或者天主教文化里,尤其是用來形容女人時是有特殊意義的,其實直接用粗話來說就是蕩、婊之類。
路易十五對女人是有畸形迷戀的,事實上他也蠻欣賞伊麗莎白女皇的,比較合他的口味。
他自小全家死光,不到八歲,自小照顧他、感情更像是母親的女教師,也被從身邊帶走。
所以他這一輩子,都試圖尋找母愛,從女人那里得到慰藉。
包括他找的那些情婦,基本都是別人的老婆,他不是很喜歡那種青春青澀的女孩子。
對女人,尤其是成熟、強勢、當過別人妻子、或者特別浪蕩且有主見的女人,都特別高看。
這種情結下,能對非常符合他欣賞口味的伊麗莎白女皇破口大罵,足見俄英補助金條約一事,讓路易十五的心情非常沮喪郁悶。
罵過之后,路易十五就像是個孩子一樣抱怨起來。
“她能夠成為沙皇,是依靠了中國和法國的幫助。如果沒有法蘭西大使館提供的資金和情報、沒有貴國的侯爵扣押那些大臣,她的政變怎么會那么容易?”
“我早就該知道,她根本就是一個會利用男人的女人。瑞典人在她的政變中,也幫了忙,可她對瑞典的處置,一點都不留情…”
齊國公心下暗笑,心道你好說也是一國之君,如今這地球上亦算是五霸七雄級別的國家的君主,怎么還會相信國君有情這種東西?
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
路易十五缺錢,大順這邊的人參貂皮貿易,很是緩解了一下路易十五的私房錢情況。
據說他身邊這個很受寵愛的“妾”的房產、莊園什么的,還是用一部分人參貿易的特許金所得買的,如今有了莊園、房產、紋章等,這女人已經是蓬帕杜女侯爵了。
劉鈺這邊老早就勾搭上這條線了,送錢送禮送書,上次他來法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布局了。如今既得寵了,多吹吹枕邊風,日后對大順還是有好處的。
講人情,當然好了。
齊國公等著路易十五抱怨完了,便道:“殿下,天朝還是可以適當向俄國施壓的。但是,只能給予一定程度的施壓,作為對盟友的幫助。天朝和羅剎國,邊境雖漫長,但彼得堡與京城太遠,出兵都皆不易。至于施壓是否有效、或者能達成什么樣的成果,這實在是不敢保證。”
“天朝作為法蘭西國的盟友,已經竭盡所能幫助殿下了。因為歐羅巴諸國,唯法國有君權大攬之態勢。天朝實不肯讓英、荷等國得勢,而至君臣綱常混亂。”
“此為天下規矩也。”
將當初劉鈺說的為什么要幫助俄國法國的“真實理由”,又重申了一遍。這個理由,是有獨特的天下觀和普世觀的,是意識形態之爭,似乎是可以高于國家或者民族利益的。
至少,作為借口或者理由,是有很強說服性的,尤其法國作為一個宗教國家,他們是很容易理解這種超脫民族和國家的“天下”觀的。
當然,主要是別的理由都說不通。
文化宗教上。
一個是天主長女。
一個是東方偶像崇拜的天朝,引領著文化圈內的日本、朝鮮、越南,全都禁教。
經濟貿易上。
一個是科爾貝的國家工業主義,盡可能本國自產替代,連絲綢、瓷器都能生產,為了本國殖民地的利益拒絕茶葉喝咖啡。
一個是手工業獨步全球、內部市場又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主導,渴求一個能在歐洲出貨的國家。
國族自信上。
一個是世界地圖的中心,都要對著巴黎;自認法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歐洲土鱉們的宮廷禮儀和優雅文化的引導者。
一個是泱泱天朝,四海之外皆為蠻夷;從不認為自己的文化有什么問題,甚至后世被暴打屈辱的時候也堅信唯堅船利炮不足余皆遠勝;東方世界的禮法禮儀之大成者。
這樣的兩個國家能成為盟友,除了對中央集權制和君主專制的惺惺相惜之外,恐怕也沒有更好的理由。
伏爾泰說,中國的君主制是人類最好的制度,是哲人王統治的標桿。
劉鈺也就只能說,法蘭西是歐洲君主制的希望,是歐羅巴不至于落入英荷模式的最后希望。
雖然是滿嘴胡扯,可畢竟據說英國貴族們向國王宣誓時候,說的是“和你一樣優秀的我們,向不比我們優秀的你,發誓,我們接受你為我們的國王”。
這放在大順,單單那句“向不比我們優秀的你”,多了不敢說,夷三族是保底的。
這和什么民族性無關,關鍵還是力量對比,要不然“狗腳朕”和“成濟當街弒君”都可以理解成反封反帝之先驅了…若這么想,和伏爾泰認為東虜入關前是民主的議政、自由的、不知威權為何物是一樣的思維方式。
路易十五內心對當初劉鈺說過的、現在齊國公又重復的這番話,基本上是相信的。
用他們的思維方式,天下,類似于彌賽亞情節的一個變種。超脫國族之外的一種意識形態,法國人理解起來挺容易的。
而且正如康不怠之前講的那個笑話一樣,火中取栗、一個栗子都沒吃到、還把爪子上的毛燒掉一堆的法國,確確實實不但不怨恨大順,反而要對大順說聲謝謝。
無論如何,大順都摧毀了荷蘭的金融業。
雖然這對法國來說,也算是自損二百,畢竟法國也得從荷蘭借錢,法國的貨運還需要荷蘭的貨船。但相對于法國的敵人,損失肯定更大一些。
現在大順這邊又主動提出要給俄國方面外交壓力,路易十五只能連連感謝。
對于俄國出兵一事,郁悶歸郁悶,倒也不是說直接把法國逼向絕境了。
俄國雖然據說要出兵五萬,但也不至于直接把法國嚇走。
一來這只是個計劃,后續的談判還要時間,誰知道俄國到底什么時候能出兵?
二來就是俄國勞師遠征,后勤補給雖然可以搶,但是奧屬尼德蘭地區法國人已經就地籌糧幾年了,現在已經盜賊土匪四起了,俄國人來了吃什么?只怕還是要每年秋天一過,就要回撤。
雖然這樣那樣的原因,俄國不至于把法國嚇走。可是,俄國出軍隊、英國出錢,又能撐一段時間。然而法國現在已經有點撐不住了。
沒錢啦!
大順的齊國公也直接說了,大順與俄國,雖然邊境線漫長,又牽扯諸多蒙古、中亞各部的問題。但是,兩國真要打起來,也不是很容易。
這一點,別的國家或許不懂,法國肯定懂。
現在讓法國用加勒比地區的海地,再換一個平行的加拿大,法國絕對不會干。法國既不傻,大順就傻了?放著好好的南洋不去經營,為了些鳥不拉屎比加拿大還荒涼的地方和俄國大打出手?
加拿大還有人參貂皮,還有紐芬蘭漁場。大順再往北打,那是連人參、紫貂都不長的地方。
所以,齊國公說,大順能做的,最多最多也就是給俄國一點外交壓力。別的,也真干不了啥。
雖然還有一個策動土爾扈特部搞事這個選項,問題是準噶爾部有沒有被屠滅,也沒地方安置,土爾扈特部又不傻,干嘛拼了老命在伏爾加河這等俄國的腹心地區搞事,為大順消磨一個臨敵把自己的血流干?
再說俄國女皇也開始用懷柔政策了,黃教和綠教區別對待,喇麻已經可以宣示效忠沙皇就被允許傳教了…因為就算允許也沒有用,黃教往東正或者綠教區,根本傳不動,也就只能自己小圈子小部落里靠著經濟政治特權玩玩,所以才要黃綠區別對待。一個寬容,一個下死壓扒禮拜寺。
路易十五見大順這邊已經先把話說了,除了感激之外,也不能再要求更多。
當年劉鈺和他密談了一些戰略上的事,路易十五聽進去不少,但是否準備用,那就兩說。
他一生,都圍繞著童年補償和童年陰影來轉。
對女人,是自小全家死絕、七八歲愛戀的女教師離開,長大后缺愛。
對治國,是自小就有個好大喜功的路易十四,接的也是路易十四的班,這片陰影太大了。
現在不提女人,只提治國,路易十五是什么心情?
一年前,終于熬到了劉鈺當初跟他說的戰略反攻階段。
普魯士人果然再度不宣而戰,暴打奧地利;大順襲取東南亞,摧毀荷蘭金融;法國在德國元帥的帶領下,大勝英荷聯軍,輕松攻取奧屬尼德蘭。
這是什么局面?
照著這個局面發展下去,下一步就是割讓奧屬尼德蘭、傀儡荷蘭、斯圖亞特家族登陸蘇格蘭、英國復辟為天主教國家或者蘇格蘭獨立、英國放棄法蘭西王位的宣稱、漢諾威獨立不再和英國共君、法國扶植的選帝侯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肢解奧地利讓奧地利只剩下下奧地利和隨時叛亂的匈牙利…
大順和法蘭西,稱東西二帝。找條經度線一劃,這邊我的、那邊你的。
如果照著這個局面發展下去,他路易十五是什么歷史地位?
真要這樣,路易十五簡直可以被法國人視為“超越了太陽王的路易”,而不再僅僅是“惹人喜歡的路易”。他就可以真真正正走出路易十四的巨大身影,成為第二個太陽王。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