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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三章 科學院(下)

  皇帝想的,和劉鈺認知的情況,并不一樣。

  科學數學和技術,這時候是齊頭并進的,搞航海鐘的那個木匠懂微積分嗎?搞出來蒸汽的瓦特,也不見得很懂熱力學定律。

  大順這邊,在劉鈺另起爐灶之后,科學并不差。這是個發現質量守恒定律就可以名揚科學史的時代。

  而且,如果只在象牙塔搞科學,大順科學院,很可能淪落成柏林科學院的慘狀,皇帝覺得卵用沒有,也就像是玩青詞、畫畫、伶人一般。從一開始,這科學院就注定了要重視技術,以此換取皇帝的支持。

  技術上,大順走的路,和歐洲走的路也完全不一樣。

  市場導向之下的英國,確實是貿易反饋早就了紡織業技術進步。

  大順不能那么搞,而且大順是真的有“先知”的,有先知,還搞市場引導技術進步,那真是腦子銹了。

  皇帝此時當然不可能知道,劉鈺在這件事上,壓根就沒考慮“人亡政息”的問題。因為當突破了某個臨界點之后,后面的事,只能是“除非強壓否則野火燎原”,到時候要考慮的“人亡政息”的“政”,應該是“全面壓制技術進步”的政了。

  此時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將要見到一個什么東西,一個會影響世界、當然也會影響大順的東西。

  在嘉獎了幾句那個工匠后,工匠連連謝恩,心里想的卻是如今一年那么多銀子拿著,朝廷便是能賞,也不過八百十兩銀子,沒什么意思,不必在乎。

  象征性地謝恩之后,皇帝又問道:“鯨侯以‘玩趣’相喻,此處是他一擲千金之地。朕也不是太懂這些東西,卻不知你們在搞什么?”

  工匠當然知道自己在搞什么,但是怎么回答,是有一套非常標準的話術的,這都是培訓過的。

  于是工匠指著遠處繞開了“曲柄專利”的曲柄連動的蒸汽機道:“回陛下,此物名為鐵牛。”

  “無需喂養,晝夜不停,一物可有三五牛之力。”

  “鯨侯言,此物或可用來掛上錘子敲擊甲胄、或可用來為動力鉆槍管、或可用來為動力鋸軍艦的木板…此物就可看成一個哪里都能去的牛。”

  “早在威海時候,鯨侯就叫我們制作。鏜床成功后便已立項,數年間耗費十余萬銀錢,如今終于可以交差了。”

  工匠句句不離“軍事科技”,這就是一直以來的話術,免得有“先見之明“的人,驚呼此物一出,百萬千萬百姓去做什么?織布若用此物,百姓失業,豈不成流民之勢?

  但繞開民用的這些東西,直接談軍事科技,皇帝的腦子一時間就不會那么有先見之明。

  果然,皇帝走過去看了看已經基本成型的改良蒸汽機,看著這東西帶動著飛輪旋轉,只需要往里面填煤即可,心道此物果然神奇。

  但他畢竟不知道這東西有多偉大,故而只是感覺到神奇,并沒有過度驚詫。

  轉而又問這地上的鐵軌,問道:“那此物呢?這上好的鐵,就鋪在地上,作何用?”

  工匠對于這樣的問題,早有預案,劉鈺都不知道教了他們多少次了。

  這時候便按照之前教的話術,很流程地跪地道:“微臣一介匠人,此物之用途,非微臣所能言。實管社稷大事,皆鯨侯所言,我等旁聽。今日陛下既問,還請陛下恕微臣妄言國事之罪。”

  李淦一聽這話,便興奮了起來,心道果然是有大用的。鯨侯搞得東西,朕想來也不可能就這么無趣。

  “你只管說。且不說這是鯨侯的話,有罪也罪不到你身上。即便真的有罪,他劉鈺的嘴,說出來有罪的話還少了嗎?但說無妨。”

  工匠便道:“微臣斗膽。”

  “鯨侯說,因為有了海軍,所以可以讓千秋僭越的倭人一朝稱臣。這就是運輸的力量。”

  “鯨侯又說,運河事,溝通南北,除漕糧之外,若無運河,只恐南北不通。”

  “昔日征準噶爾,鯨侯就感嘆,一兩銀子一石的糧食,運到西域,竟要二三十兩,若是有條運河、亦或有大海直通西域,這就好了。”

  “于是才出資,力求我等做出此物。”

  “鯨侯說,天朝人口滋生,遼東以北尚有土地肥沃。然有松遼分水嶺之隔,人口遷徙不易。若有一物,能連通松遼,自京城而至黑龍江,十日可達,則又可容納千萬人口。”

  “鯨侯說,自西京至西域,尚有數千里,運輸不易,使得西域百年之后恐有叛亂之虞。若有一物,能從西京連通西域,十日可達,則西北自此安矣。”

  “又或者,京城駐軍數萬,若有一物,能將天朝疆域連通,任何一處自京城一月即可調動萬人,則社稷自此穩固矣。”

  “此物,便是陛下所看的這些鐵軌、那里正在冒煙的鐵牛。雖還未成,但已有雛形。”

  “二十年內,必可成功。”

  “鐵牛無需喂養、無需照看,日夜不停,不必休息、無需夜草,日行三五百里亦非難事。自京城至黑龍江、自西京至西域,十日可達。”

  “輪滑于鐵軌之上,便是尋常馬匹,亦可拉動數千斤。若鐵牛能有十牛、二十牛之力,滑車于鐵軌之上,首尾相連,則一次輸送十萬斤糧草、千余人,不成問題。”

  工匠說到這,李淦的臉色微變,驚道:“這便是鯨侯之前說過的,無需水、無需纖夫的大運河?”

  工匠回道:“是。”

  “二十年內,或可成功?”

  “是。微臣覺得,鯨侯給出的二十年時間,倒是長了些。吾等已有思路,料來二十年內,當可成功。”

  李淦好說也是當皇帝的,這輩子見了不少的事,也經歷過不少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此時聽完這些話,竟是覺得心跳的突突的快。

  工匠回答的話,是劉鈺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話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說辭。

  和皇帝說什么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之類的,皇帝懂個屁。

  和皇帝說這將促進紡織業的發展,皇帝既要擔心與民爭利,又要擔心資本快速積累導致的土地兼并加劇。

  和皇帝說什么進步、科學…皇帝又不是科學家,學幾何學代數,都是玩票興致的。

  唯獨和皇帝說“有助于穩固江山、有助于你們李家王朝鎮壓起義、有助于防范邊疆警事不復宋明之悲”這樣的內容,皇帝才會重視。

  “不用纖夫不用水”的大運河,劉鈺提過幾次,但皇帝都當是玩笑,或者想象——就像劉鈺說的,科學院說不定能讓糧食畝產千斤,皇帝當時也是當玩笑,說真要能成可以封子爵了。而事實上只要弄上硝石礦、鉀肥礦,不怎么需要良種也能達到七八百斤,有良種是要翻倍的,奈何皇帝的想象力根本不夠,只能當成玩笑。

  工匠從頭到尾都沒說蒸汽車的其余意義,也沒提半個技術上的問題,而只是談了談劉鈺說過無數遍的“重要意義”。

  片面的、對皇室、對王朝、對李家江山的重要意義。

  有些事,皇帝是當開玩笑的。

  有些事,一旦給出了日期,哪怕二十年之久,那也證明就不是玩笑。

  工匠說的那些東西,徹底讓皇帝心馳了。

  若從京城修一條這樣的路,真的能十日之內抵達黑龍江畔,穿過松遼分水嶺,這對大順簡直就是續命百年的大功。

  京畿附近、河南山東的大量人口,就可以沿著鐵路線遷移到東北地區,開墾土地,緩解中原的人地矛盾,制造大量的、可控制的、在運輸線沿岸的自耕農。

  若是一切如常,那可這得是續命百年的大功。

  大量的可控制的自耕農,那是王朝的支柱;大量遷徙走的人口,緩解人地矛盾,可以保住京畿地區不亂。

  除了這續命百年之外,西京到西域,那也意味著西北自此再無潛在的強敵:只要出現,朝廷就能打掉,不會給做大的機會。

  若真能將這不需要纖夫和水的大運河,修到周邊,那么京城就可以養更多的軍隊,一旦地方有事,京城即可出兵。

  這可以極大地加強皇權,加強對地方的控制。

  只要不出現那種奇葩到底的后代,李淦覺得若二十年后此事真的成了,或這大順,真有望成鳳周八百年之基業!

  真要如此,可謂曠古爍今了。自周之后,豈還有八百年基業之王朝?便是兩漢,也不過四百年基業啊。

  這可真不是一件簡單的精巧器械,作為皇帝,在工匠故意按照劉鈺的話術引導的思路下,很容易想到了一些戰略性的東西。

  就如同大順伐日之戰,證明了海軍的戰略地位一樣,不只是戰術勝利的那點意義。

  這東西,皇帝不懂技術,但卻懂背后的戰略意義。

  但隨后,皇帝看著腳下的鐵軌,猛然想到了一件心事。

  “此物千里,又要用多少鐵?”

  這東西,和修運河還不一樣。修運河,只要搭上人命就是,天朝不缺人命。但是,這東西要這么多鐵,有那么多鐵嗎?總不能為了修這東西,倒叫百姓無鐵可用吧?

  “回陛下。鯨侯說,一生二、二生四、乃至于無窮無盡。鐵牛可以鼓更大的風,于是可以造更高的煉鐵爐;更高的煉鐵爐,可以造更好的鋼,從而造更好的勁兒更大的鐵牛。”

  “鐵牛勁大了,便可煉更多的鐵;更多的鐵,可以造更多的軌;更多的軌,可以連接煤鐵礦,運更多的礦;更多的礦,又煉更多的鐵;更多的鐵,又造更多的鐵牛…”

  “鯨侯說,商人冶鐵,為了賣給百姓用而換錢。朝廷冶鐵,可以為了冶更多的鐵而冶鐵。”

  “生產是為了生產更多,也非得朝廷主導快速走完這一步不可。”

  “鯨侯又說,二十年初見,他那時知天命。若至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二十年間,也不求多,若能貫通松遼分水嶺,京城直達黑龍江畔,亦可含笑。”

  “一來對得起自己這鯨海侯之爵號。”

  “二來使得宋遼千里沃土,解中原人多地少之矛盾。北上松遼、南下大洋,縱人口滋生,亦可無憂矣。”

  “若成,他言,攻羅剎、平準部、伐日本,皆在此功之下——若此物成,運兵、補給皆無難處,則平當年的準部,遣一校尉可為之,哪里需要陛下親征呢?而若此物成,松遼乃至黑龍江,盡皆中原移民,羅剎又哪里需要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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