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天子對歐洲局勢的了解,基本上源于劉鈺。
在外交部成立之前,劉鈺幾乎壟斷著歐洲政局的信息渠道,那群傳教士由于術業專攻的緣故,未必說得清楚。再者,禁教加傳教士詆毀新教、各個教團內斗的事,也讓天子對他們的話,尤其是政治方面的話,不是太相信。
總的來說,紫禁城里那位,對路易十四還是相當贊賞的。
因為劉鈺介紹的時候,用很專業的術語,說了一下路易十四的主要功績:集權,而且成功了。
這在紫禁城里那位看來,實在是相當、相當、相當了不起。
至于說2100萬人口,死到1800萬,幾十年人口都是負增長,在皇帝眼里,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至于路易十五,紫禁城里那位并不是太瞧得起。
送的那兩個象牙雕,尤其是后面隱喻漢宣帝的那個,其實還有一層隱喻:你是漢宣帝,誰是霍光呢?之前的政策,到底是你制定的,還是“霍光”制定的?打了那幾仗,是你親政打的嗎?不是的話,你還沒資格跟朕平等對話。至于治國水平,路易十四該做的已經做完了,你又做了什么呢?
這種“君主圈”內部的私人交往和送禮,終究不是純粹的國家主權的外交關系。雖然都是君主,圈內那也是有鄙視鏈的。
但大順的整體大戰略,是先反荷、看情況是否反英。這又需要法國的配合。
天子送的兩個私人禮物,也就是在“唆使”路易十五,繼續開戰,繼續執行擴張政策。
至于這兩個禮物的內涵,該怎么解釋,自然是由劉鈺去解釋。
路易十五對這兩件禮物很喜歡。
別的瓷器絲綢之類的奢侈品,規格雖高,但歐洲其余的國王、或者奧斯曼蘇丹,理論上也是有資格拿到的。
唯獨這兩件正常禮單之外的、君主之間私人交流的東西,才是真正讓他的虛榮得到滿足的。
荷蘭大議長,可沒得著這東西;俄國女皇登基大典,也沒得到類似的禮物。
東方帝國的那頂皇冠的主人,唯獨給了自己一份特殊的禮物,這面子還小嗎?
都是君主圈的,東邊那位攻羅剎、平準部、伐日本,這幾年高歌猛進,著實做了不少大事。
圈內人士的肯定、鼓勵,是比圈外人的鼓勵、肯定要重要。
當著凡爾賽宮群臣的面,劉鈺解釋了一下這兩件象牙雕塑的意義、隱喻,當然是朝著溜須拍馬的方向去解釋的。
隨后的私下會面,就選在了國王套房北邊的小會議室。會越小、事越大,這種國王寢室旁邊的小會議室,一般就是用來談軍機大事或者一些陰謀的。
才剛三十歲的路易十五,意氣風發,但沒有趾高氣昂;壯懷激烈,卻沒有狂熱焦躁。
之前的禮儀、宴會和朝覲,都很完美。劉鈺以皇帝特許的、僅次于見天子的禮節,用大順朝堂的那一套禮儀,帶著使節團的其他人好好來了一套,極大的滿足了路易十五的虛榮心。
大順的情況特殊,之前是有過高禪李一事的,所以在親王和皇帝之間,還有一個特殊的禮。多少年不用了,這時候拿出起來廢物利用一下,也正合適。
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的路易十五,心情越發暢快,因為莫爾帕伯爵已經提前將“大順必將對荷蘭宣戰、攻擊東南亞”的消息,傳給了路易十五。
之前弗勒里丞相一直想要保持和平,路易十五和主戰派,拉上了普魯士。
好在路易十五不是袁紹,普魯士忽然背盟,弗勒里也沒有對著路易十五諷刺一番。
但即便這樣,路易十五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自己第一次主持一場重大的外交和戰爭活動,就弄出這么一出,他對腓特烈是相當的不滿,覺得實在是在打自己的臉。
而且戰局對法國也是相當不利,前線的情況很難看,布拉格軍團在普魯士人背盟退出戰爭后,已經陷入了死地。
荷蘭那邊,英王的女婿、親英的、好戰的奧蘭治派上臺了,而且一改之前在凡爾賽宮低三下四的態度,高調宣布對奧地利的支持。
英國那邊,在普魯士退出戰爭、法國布拉格軍團岌岌可危的時候,也是神采奕奕,來了精神,給錢不說,還要出兵渡海。
本以為拉謝塔迪侯爵在俄國做的不錯,之前又是說自己是女王最愛的情人、又是說伊麗莎白是個傻女人只要上臺就會退回彼得時代之前,結果英國和俄國簽了條約。
瑞典那邊,和俄國開戰,想著最起碼拖住俄國。結果被俄國打的丟盔棄甲,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眼看今年戰爭就要結束了。
法國倒是還沒傷到筋骨。
但這讓第一次主持大局的路易十五很下不來臺。自己又是自詡為路易十四第二、又是號稱要朕即國家不要宰相的,結果第一波就搞成這樣,誰能下的來臺?
在這種關鍵時刻,大順來拯救了他的面子。
宮廷禮儀、皇家認可、私人禮物,這些是面子。
對荷宣戰、奪取東南亞,這更是面子。
在這個誰都覺得法國要陷入三面包圍、歐洲皆敵的時代,誰能想到荷蘭其實才是岌岌可危的那個?
一旦荷蘭倒了,英國獨木難支,法國的局面就立刻好了起來。到時候,豈不都是他路易十五的功績?
先見之明、高深莫測、運籌帷幄、常人之所不解也…
有這么一瞬間,路易十五甚至盼著,紅衣主教弗勒里宰相的病,快點好起來。最起碼,看到大順對荷開戰、法國擊潰了荷蘭的那一刻之后,再死。
伴隨著劉鈺不但宣告大順要對荷蘭開戰、并且將一部分出兵計劃稍微透露,小會議室里的氣氛越發熱切起來。
“侯爵先生,中國大皇帝的出兵計劃,可以確定無疑嗎?”
路易十五在興奮之余,還是謹慎地詢問了一下,以確保這件事的絕對確定性。
“當然,國王殿下。我這一次來到歐羅巴,并且以天子特使的身份來朝覲殿下,正是為了將出兵計劃相告,并且確保中法之間的聯合行動。而貴國應對荷蘭的戰略,也應該適當改變。等我們攻下了南洋,并且將消息傳回之后,荷蘭元氣大傷,一定會退出戰爭的。短期的失敗,未必就是失敗。現在法國的當務之急,還是盡可能收攏兵力,將布拉格軍團撤回。”
劉鈺則大方地表示,他一回去,就會對荷宣戰,而且一定會在45年之前,結束戰爭。換言之,荷蘭在45年,必然崩潰。
“國王殿下,現在無恥的普魯士人違背了盟約,單獨媾和,退出了戰爭。我實在是為當初在荷蘭,將腓特烈吹噓為漢尼拔而感到羞愧和恥辱。”
“侯爵先生,您不必感到羞愧。在您頌揚他名字的時候,他還是我們的盟友。而且,外交上的無恥,和戰術上的天才,并不相悖。我們還是要承認,這位背信棄義的國王,是個戰術天才——如果,戰役過程真的如貴國的軍事觀察團所見的那般。”
路易十五倒是很大度,沒有計較劉鈺之前在荷蘭猛吹腓特烈的事,還顧慮劉鈺因此羞愧,故意安慰了兩句。
劉鈺心下暗笑,面色卻無比嚴肅地說道:“普魯士人退出了戰爭,荷蘭和英國參與的積極性極大地提升了。可以預想,在短期之內,法蘭西要承受極大的壓力。我以我粗鄙的見解,認為法國已經轉為戰略上的防御作戰,以誘使敵軍深入、切斷敵軍補給線為當前的戰術。”
“只要在45年之前,戰爭沒有結束,那么局勢就將極大地逆轉。一來,腓特烈反復無常,一旦法國轉入戰略防御,奧地利人不斷獲勝,普魯士人很可能再度背棄條約,再度進攻奧地利。”
“法國獲勝,優勢極大時,普魯士就會與奧地利和平;法國戰略防守,優勢看似喪失的時候,普魯士就會再度對奧地利發動進攻。因為他不希望法國深入神羅太深,但更清楚奧地利人一定想奪回西里西亞。”
“二來,我可以保證,45年之前,東線的戰爭結束。荷蘭的財政將迎來毀滅性的打擊。”
“荷蘭不是法國。法蘭西的東印度公司,可有可無。而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則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支柱,牽扯的股權、外債、投資和放貸太多。財政出現巨大危機的荷蘭,不可能繼續戰斗下去。”
“45年東線戰爭一結束,荷蘭崩潰已成定局。而如果貴國能夠防守得當,阻攔后勤,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拖延下去。一旦荷蘭崩潰、普魯士見奧地利節節勝利再度開戰,那時候法國在歐洲的霸權,不就輕而易舉了嗎?”
路易十五的眼睛里,逐漸閃爍出了光澤。劉鈺的戰略分析,聽起來相當的靠譜,而且似乎每一處都有著理性的光輝和人性的透徹。
這種戰略思維,是他身邊的那些大臣所沒有的。路易十五連忙問道:“請您詳細說說。”
劉鈺拿著紙筆,利用小會議室里的地圖,大致地講了一下。
“整場戰爭,從現在開始,可以分為戰略防御階段、戰略相持階段、戰略反攻階段。”
“現在要考慮的,是戰略防御階段。英荷上場,普魯士背盟,布拉格軍團被圍,在地中海西班牙人的艦隊無法對抗英國人。”
“這種情況下,要提防布拉格軍團被全殲、要提防奧地利人和那些北意大利人合作從土倫方向發動進攻。因為普魯士退盟、俄國和英國簽訂了條約,那些墻頭草們都認為法國要失敗。破鼓萬人捶,這時候再主動進攻,很可能陷入包圍、也很可能被那些此時中立的潛在敵國襲擊。”
“這應該是從現在到43年年末,法國的戰略。戰略防御。”
“一旦法國進行戰略防御,那些墻頭草小國紛紛站隊奧地利、英國、荷蘭,那么普魯士的局面就會相當難看,普魯士會擔心奧地利強大后,反擊奪回西里西亞。”
“這段時間,就是法蘭西的戰略相持階段。盡量拖延,拖延到普魯士再度對奧地利宣戰。”
“這個戰略相持階段,最遲不超過45年秋。45年秋季之前,大順一定會結束東線的戰爭,全面攻占荷蘭在東南亞的殖民地,迫使荷蘭財政崩潰。”
“或者,普魯士先再度宣戰;或者,荷蘭一旦崩潰,普魯士也一定會沖上去占便宜,肯定也是對奧再度宣戰。先后順序無所謂,但結果是注定的。”
“也就是說,43年完成了戰略防御,開始拖延時間等待普魯士再度反奧、等待天朝結束東線戰爭的這兩年時間,要盡可能相持,積蓄力量,避免決戰。”
“一旦45年秋季,大順結束了東線戰場,荷蘭崩潰、普魯士再度反奧。這就是法蘭西的戰略反攻階段。憑借積蓄了力量,尋求決戰,攻占奧屬尼德蘭、漢諾威,從而獲得全面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