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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細思恐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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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思恐極!

  本廷克伯爵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他知道眼前這位喜形于色、滿面紅光的侯爵,可絕對不是什么蠢貨。相反,是個相當難纏且可怕的對手。

  正因為不是蠢貨,這時候說出一些仿佛蠢貨般的言論,才叫人心生疑惑。

  傻子才會相信去和大順自由貿易。

  當初荷蘭是整天喊著自由貿易、公海自由之類的口號,但那時候是面對西班牙葡萄牙的壟斷。

  現在雖然也整天喊,那是因為不列顛的《航海條例》。

  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這自由貿易的口號,可以和西班牙說、可以和英國說、可以和法國說,唯獨不能和大順說啊。

  眼見劉鈺已經把自由貿易、反重商主義、反關稅保護,上升到放之四海而皆準、誰要是反對誰就是反人類的地步時,本廷克伯爵終于忍不住了。

  “侯爵大人,如果您這么堅持自由貿易,為什么不先讓英國放棄《航海條例》呢?”

  “如果英國放棄了《航海條例》、西班牙放棄了《殖民地貿易審查法案》,荷蘭立刻會堅定不移地支持自由貿易。”

  劉鈺愣了片刻,無奈道:“英國那邊不會同意的。”

  “那侯爵大人憑什么覺得我們可以同意呢?”

  “因為我說的,是普遍正確的真理,這是絕對符合邏輯的。你們難道能從邏輯上反駁自由貿易的好處嗎?”

  本廷克伯爵抽動了一下臉頰,心想邏輯上確實是沒法反駁的,可是,邏輯上沒法反駁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侯爵大人,正確的事,不一定就要去做。如果每個人都理性地認為正確的事就要去做,那么這個世界將美好的多。現實是殘酷的,不是理想國。我們必須要考慮荷蘭的手工業從業者。”

  “而且,從法律上講,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是政府授予的。在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到期之前,我們荷蘭人尊重法律,不會無故取消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

  劉鈺今天就是抱著“講道理”的心態來了,平日里他很少會說這么多“絕對正確的廢話”,甚至把一些絕對正確的廢話嗤之以鼻。

  但今天,他純粹就是來討灰頭土臉的,說的話也就越發正確起來。

  越正確,越是廢話。

  “執政官殿下、本廷克閣下,有句話,我覺得我有必要講清楚。從邏輯上講,或者說,從理性和公理上講,VOC公司對荷蘭人民的整體利益,是有害的。”

  “因為VOC的壟斷權,導致了荷蘭人民無法享用到便宜的茶葉、無法使用便宜的香料、無法用上便宜的瓷器。VOC為了獲得超額的利潤,砍伐燒毀丁香樹、對香料群島進行屠殺來減少產量,這難道對全體荷蘭人民不是有害的嗎?”

  “荷蘭人民明明可以喝到幾十個銅子一斤的茶葉,但卻要花費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

  “荷蘭人民明明可以每餐都用上東南亞的香料,但迫于價格卻不得不減少使用量。”

  “荷蘭人民明明可以造就淘汰土舊的陶器,用上景德鎮的瓷器,只要VOC放開壟斷權,商人就會互相競爭,價格就會降下來。”

  “因為VOC的壟斷權,以及不歡迎公司以外的荷蘭人前往東南亞定居,導致了東南亞地區的荷蘭人數量嚴重不足。那么肥沃的土地,明明可以成為荷蘭重要的市場,成為荷蘭本土工業的支柱,但卻因為壟斷權,成為了荷蘭人的荒原。”

  “因為VOC的壟斷權,導致VOC內部腐敗叢生,各自攜帶私貨。如果取消了VOC的壟斷權,荷蘭人可以自由地前往好望角以東貿易,那些攜帶私貨影響效率的事,還會發生嗎?”

  “如果實現了真正的自由貿易,荷蘭人甚至不用種糧食,只要安心地發展優勢的造船業、運輸業、金融業,就可以有更多的人口用于紡織業等工業。只要花錢,就能買到足夠的糧食。”

  “我說的這些,難道不是事實嗎?難道你們就一點不清楚嗎?”

  本廷克伯爵心道,廢話,我們又不傻,我們當然清楚。

  但問題是,我們自己就是VOC的股東啊。

  再說了,荷蘭人民?關我屁事?我們和那些刁民,根本不是一個物種。他們能不能喝得上便宜的茶葉、用得上便宜的瓷器,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可這些話,只能憋在心里,因為有些東西,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劉鈺說的這些,都是絕對正確的話。

  在場的人,沒有任何一個能夠說,劉鈺說的這些話,邏輯上有問題。

  但,這些邏輯上一點問題都沒有的、絕對正確的話,在現實里就是廢話。

  “侯爵大人,在正確之外,還有公正。”

  “一百多年前,如果不組成股份制公司、不授予壟斷權,公司怎么可能競爭過那些對手?”

  “別人都組建股份制的貿易公司,上百條大船,有著行政保護的壟斷權。我們卻自由貿易,一艘一艘地過去經營,被對手像是老鷹抓雞雛一樣抓走?”

  “東印度公司的人流過血、付出過極大的努力,才取得了現在的一切。您說的那些荷蘭人民,什么都沒做,憑什么要享受這一切?”

  “恕我直言,您也是貴族出身。按照我對中國文化的粗淺理解,應該是一切都要憑才能本事。您的祖先在戰場上廝殺,獲得了貴族的爵位,按說您也不應該世襲,而應該讓出爵位,讓給那些有能力的人,才符合正確,不是嗎?”

  “您的土地、莊園、財富、爵位,按照您的正確的道理,您都不應該繼承。您繼承了爵位,難道不也是損害了一些有才能的人的上升渠道嗎?”

  “您不會放棄祖先的爵位,這和東印度公司不放棄他們奮斗了百余年取得的一切,又有什么區別呢?”

  “正確的,不一定是公正的。在正確和公正之間,我選擇公正。我的祖先流過血,所以我理所當然是貴族,這就是公正;東印度公司流過血,理所當然享受利潤,這也是公正。”

  “或許,自由貿易是絕對正確的道理。但是,荷蘭的紡織業和貴國的紡織業公平競爭,這就不公正。”

  “我們是不可能接受您說的關于自由貿易和關稅協定的條件的。”

  “無論如何不可能。”

  本廷克伯爵對著劉鈺輸出了一堆歪理邪說,心里對劉鈺越發的警惕。

  這樣的表現,擺明了實在俄國得到了許多優厚的條件,從而讓劉鈺產生了一種“只要扶植政變,就能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益”的錯覺。

  本廷克伯爵一邊反對劉鈺,一邊在內心快速思考著,俄國到底達成了什么樣的條件?

  而且,俄國的政變,還有法國大使的參與。既然俄國能給大順這么優厚的條件,那么給法國的難道會差嗎?

  要是俄國再向奧地利捅上一刀,只怕整個奧地利就要分崩離析。原本法國要求的讓奧地利只保留下奧地利和匈牙利。而諸如奧屬尼德蘭、西里西亞、米蘭公國、蒂羅爾、波西米亞這些,都要拆出去,徹底將奧地利肢解。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對荷蘭可是相當的不利。到時候,寧肯違背當初的諾言,也不能支持奧地利了,否則法國肯定要報復的。

  但是,英國這邊一直給荷蘭巨大的壓力。

  換個角度講,真把奧地利肢解成這樣,荷蘭自己也會萬分危險。

  現在執政官的位子,是個大坑,就算白送,奧蘭治家族也不該往里面跳。

  可要是為了荷蘭的將來安全,不惜和法國作戰的話,威廉又很可能被聯省議會任命為軍事長官。

  從最早開始,奧蘭治家族就是荷蘭軍隊的主心骨。

  聯省議會當然知道威廉不適合作為主將,而且又是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作戰。但是,內部權力斗爭和勾心斗角,并不會因為外部的緊張局勢而停止。

  聯省議會很可能故意讓威廉當軍事執政官。

  如果威廉拒絕,聯省議會就可以大肆詆毀奧蘭治家族的威望。因為奧蘭治家族就是軍隊的象征,而現在后代子孫連軍事執政官都不敢當,荷蘭百姓可能會對奧蘭治家族徹底失望,從而再也沒人能夠挑戰攝政寡頭派的地位。

  如果威廉同意,在這么危及的情況下,戰勝敵人怕是很難。到時候,奧蘭治家族的威望也會低到極點,一個連軍事勝利都無法取得的“希望之人”,又憑什么讓荷蘭人相信他能帶領荷蘭重回黃金時代?

  現在要考慮的,不是劉鈺這邊的蠱惑和誘惑,任何蠱惑和誘惑,只要堅定抵制,對方就無計可施。

  現在要考慮的,是聯省議會派,會不會趁著國難當頭的機會,下絆子、使詭計,讓奧蘭治家族徹底失去威望?

  法國不可能占據整個荷蘭,攝政寡頭們依舊還是攝政寡頭,可奧蘭治家族卻是完蛋了、荷蘭也完蛋了。

  法國一旦強勢,荷蘭就會淪為法國的附庸國。

  文化的沖擊,會讓荷蘭迷失自己的身份,全面法國化。

  而龐大的陸軍若是占據了奧屬尼德蘭,荷蘭除了聽法國的話,還能怎么辦呢?

  然而,這對攝政寡頭們,又有什么影響呢?該放貸放貸、該借款借款…

  本廷克伯爵不斷地打量著劉鈺,希望能從劉鈺的話語中,判斷出俄國到底和中法之間,到底達成了什么樣的條約密約。

  現在可不是考慮著當執政的時候,而是要考慮形勢急轉直下,寡頭攝政派用陰謀來毀掉奧蘭治派的威望。外部的威脅是小,內部的威脅是大。

夢想島中文    新順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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