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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五章 兩制

  想要腦子里冒出來的“黃河決口促成海運漕米”的想法一閃而過,可這個可怕而又陰暗的想法竟是揮之不去。

  人時不時總會冒出一些事后會感覺到可怕、尷尬甚至無恥的想法,大部分時候只要不去做就好。

  可此時劉鈺的內心有些慌,感覺自己實在是有些病態和扭曲。

  人心隔肚皮,皇帝看出來劉鈺的臉色有些異樣,卻不知道劉鈺在想什么。

  還以為劉鈺公忠體國,在考慮完全廢棄漕運改革海運的事,心中也是對這個忠臣大為贊許。

  “愛卿不要再琢磨海運漕運的事了。此事非是一時之功。若是求快,輕則漢武,重則隋煬。朕知自己急躁,在這件事上卻也時時告誡自己,萬萬不可求急。”

  “不說此事了。還有一事,這法蘭西國使團來訪一事,朕決議由英國公為正使、你為副使,接待使團和負責談判。季風將起,按照廣東那邊的奏報,大約每年六七月份,是西洋船齊來的時候吧?”

  說起來了法國使團的事,劉鈺心里忍不住想笑。

  讓英國公做正使、自己這個差點被封為克虜伯的人為副使,這是英法德三方會談?

  皇帝的話里面,也透出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

  天子說的是“來訪”而非是“朝貢”,金口玉言,這就等于將這件事定性了。

  皇帝定性了,自己才敢放心大膽地用“來訪”這個詞。

  “陛下,法蘭西國來訪一事,臣做副使倒無可題。只是有兩件事,臣需得知道陛下底線。”

  “其一,朝貢還是外交的區別,朝中可定出的規矩?”

  “其二,與法蘭西國談判,我朝想要什么?”

  這一次和對俄談判不同,和俄國就是邊界可題、貿易可題。

  對法國,不存在邊界可題,貿易可題也彈不出任何的鳥用。

  法國鬧出的楓丹白露赦令和過于超越時代的標準化法案,都讓法國的手工業品渣渣一般,在西洋貨本就難以銷售的大順,更是難上加難。

  劉鈺想知道,談什么?

  這事雖然是他主導的,他也知道該往什么方向談,但這大順畢竟不是他的,不能自作主張,還得聽聽的皇帝的底線。

  英國公級別夠高,作為天佑殿成員,某種程度上和莫爾帕伯爵平級。

  但英國公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不可能事事都負責,他這個副使才是真正的正使。

  李淦見這兩個可題可的巧妙,也足見劉鈺沒有自作主張的心思,心中暢快。

  “這朝貢還是外交一事,若是朝貢,那是禮政府負責的。朕想了,日后朝貢與外交并行。”

  “禮政府等,還是掌管朝貢事宜。而朕再立一個非常設的外交部,由朕和天佑殿直管。”

  “天子有天子的政府,皇帝有皇帝的一套政府。”

  “天子有禮政府管朝貢。皇帝有外交部管外交。并行不悖,互不干涉。”

  “外交部的花費、賞賜,皆走內帑,不走政府。”

  這個折中之策讓劉鈺有些吃驚,心道朝廷里能人果然不少,這等空子也能鉆出來,倒是人才。

  想想,似乎也有道理。至少現在,皇帝、國王和國家的主權還未分清楚。

  天子承擔的責任,是中國內政和朝貢宗藩體系,在一定范圍內保持天朝的存在和合法性。

  皇帝承擔的責任,是大順對外的政策,用皇帝作為主權的象征物。否則也確實說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是最大一級,這就沒辦法有任何外交的可能性。

  天子是儒家的天子,一舉一動理論上都要符合儒家道德規范的。

  皇帝不一定是儒家的皇帝,在一些事上是不用符合儒家的道德規范的。

  看起來像是脫褲子放屁,但這個褲子脫得很有意義。

  緊接著,后面的話就讓劉鈺感覺到皇帝只怕不只是只在乎這個意義。

  “若如總參謀部、樞密院、良家子、以及可能的海軍部,日后可能外交諸國的貨物關稅,也該歸于內帑。天子不治四夷,皇帝卻要與四夷交流。”

  “天子之責,自不可乾綱獨斷。皇帝之任,則要效始皇帝,政令獨裁。”

  李淦心說我實在是受夠了廷議和諫議清流們的扯淡了,可是若不設至這些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職位,若不挨罵,日后必要留一個不好的名聲。

  “那西洋傳教士的《馬太福音》中不是說,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嗎?日后不若天子的事歸天子,皇帝的事歸皇帝。”

  劉鈺心道你說的硬氣,可實際上現在海軍的錢,還不是戶政府出的?

  這和鄭和下西洋花戶部的銀子利潤卻歸內帑,也無甚區別嘛。

  這不會是在為將來對日開戰后的賠款歸內帑、壟斷貿易稅歸內帑、乃至對荷開戰之后的香料貿易歸內帑做準備呢吧?

  這是要把參謀部、海軍部乃至關稅等處的人,都當成是長了丁丁的太監?

  心里略微有些別扭,皇帝卻說的開心,又道:“按你所言,這西洋諸國的外交使節,衣食住行皆要花錢自理。朕這外交部既然不是天子所轄的,而是皇帝所轄的,這些人也不是來朝貢的而是來外交的,那這衣食費用也是叫他們自己出錢就是了。”

  “天朝地大物博,只要有銀子,什么都買得到。想來天朝富庶,法蘭西國常在蘇、粵、閩地貿易,也已知曉,此番法蘭西國來訪,便要讓他們看看國朝的軍艦、軍改后的士卒。”

  “至于和法蘭西國談什么…此事既是你引得頭,想要法蘭西國的戰艦圖紙,以及威懾羅剎,恐嚇英國中立,這些自然要談。”

  “但這不過是標,而非本。”

  “你既說,如今是大爭之世,朕倒是想到了春秋時候踐土之盟、葵丘會盟。小九州之外,更有大九州,這大九州諸侯事,若無中國,豈可為盟?”

  “是以,除了你要談的艦船、外交、貿易等事,還要與法蘭西國制定會盟條例。日后若能讓諸國都參與其中,則大善。”

  “歐羅巴甚遠,朕此時也管不到,便是說了什么也無用。但諸如商船遇到風浪在他國停泊、救助等盟約,卻可規范。中、法既入此盟,日后他國也入,亦是國朝威望。”

  劉鈺反應了半天,明白過來了皇帝的意思。這是要制定國際法,做國際法的發起國?

  現在先制定一些看似沒什么用的國際法,先把參與國際事務的概念用出來,日后再慢慢拓展?

  看來皇帝或者說那些有意革新的大臣們也是有腦子的,估計是看了自己的那本關于西洋諸國的小冊子后,看到英國的歲入和海軍噸位后,就明白讓人來朝貢是不可能的了,之所以之前如荷蘭等屁顛屁顛地跑來朝貢,也不是因為什么國勢,無非是東印度公司為了賺錢…東印度公司不過是一家公司,哪有資格朝貢?笑笑罷了,若是自己都信了,那就真是掩耳盜鈴了。

  大約知道了西洋諸國的國力水平,也知道以大順現在的軍事能力,莫說數萬里之外的歐洲,就是在南洋,論影響力可能都已經不如荷蘭,甚至在暹羅等地,可能都未必及得上法國。

  正視了自己之后,明白自己處在一個大約什么樣的水平,這才想出來了這種幺蛾子:既要體面,又要這體面能夠讓人接受,就只能搞這種像是商船救助條約之類的小玩意了。

  這倒也好。

  西洋歷1736年6月8日,兩艘法國船很沒牌面地駛入松江港口。

  碼頭上的中國人連多看一眼都沒多看,這里有海關,這等西洋船見得多了,甚至看了眼旗子就知道這是法國人的船。

  法國人的船沒什么好貨,基本都只能帶著銀子來買貨,裝卸貨物的工人早已門清。

  岸上,田平等人已經等得有些煩躁。

  今年過年比較晚,西洋歷2月中旬才過年,現在連端午節還沒到,皇帝生日的萬壽節才過去不久,松江這邊就接到了兩個大消息。

  法國使節團要在松江停靠,江蘇節度使要求松江府尹、皇帝要求海關人員妥善接待。盡快派人安排領航,前往威海。

  另一件大事,便是松江蘇州的漕米要試行海運,為了方便管理和賠償以及分擔成本,要成立股份制的公司。

  前一個消息沒人當回事,法國人手里貨不多,買的貨也不多。

  后一個消息則頓時引爆了松江周邊,就如同海嘯一樣,沿著海岸線一路狂飆,從江蘇到廣東,許多人爭著搶著要來松江參股。

  百分之十的帶貨免稅額度,這簡直就是送錢的,這等好事誰不肯參與?

  若不是因為要求不得入股太多,以及前一陣剛剛成立了一些股份制的作坊,加之聽聞又要成立保險公司吸收了大量資金,只怕這消息不用傳到廣東,當地的大商人就能把這股份全都吃下。

  田平正忙著這些參股和籌辦保險公司的事,誰曾想法國人來了,他這邊還得和松江府尹一起負責接待。

  若只是接待也就罷了,上頭有令:接待歸接待,要熱情,但對于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一定要杜絕。

  沿途包括去看燒瓷、繅絲、織綢布、提花等作坊,則必要拒絕。

  若違令,則嚴懲。

  這種既要擔責任,還得在其補給期間請吃飯的活,讓在場知道這道旨意的官員都大為煩躁。

  看著法國船靠港,田平與海關的正稅監嘟囔道:“趕緊安排幾個去過威海的,請他們吃頓飯,明日便打發走就是。”

  正稅監也是一樣的想法。

  “正是如此,去過威海得人多矣。鷹娑伯也不說派人來接,咱們就只能先接待著。就按你說的,吃頓飯,明后日打發走便是。要我說,直接派艦船來此迎接,不在松江停留,直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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