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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試錯

  然而德川吉宗只是想釣一釣荷蘭人的胃口,心道既是劉鈺負責談判選擇的地點,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要說出來讓你們荷蘭人眼饞一下罷了。

  微微沉默后,德川吉宗故作感嘆道:“東照神君的治國手段,怎么是我能趕得上的呢?當年既然可以允許開埠貿易,那一定是有高深的考量吧?”

  “就算是鎖國,在長崎,也不會允許只有一國進行貿易啊。就像不能夠讓商人專賣獨賣一種貨物一樣。”

  荷蘭人一聽,更感覺心里有戲,正要說點“自由貿易”的好處,德川吉宗卻沒給他繼續往下說的機會。

  示意隨從將跟隨過來的荷蘭人帶走,不要再參與大阪、京都這邊的事。

  可卻又叫青木昆陽去和荷蘭人接觸,提出希望翻譯荷蘭語,以此展現一種日本有意與荷蘭更加密切接觸的暗示。

  荷蘭人離開后,原來的大坂城代太田資晴“被”自殺后、基本內定為下一任大坂城代的福山城城主阿部正福,就立刻表達了對荷蘭人的不滿。

  “荷蘭人說唐人尊重幕府,所以沒有選在江戶開埠。實際上,不過是因為唐人知道將軍不可能允許在江戶開埠。”

  “商人都是求利的,荷蘭人在這一點上,和唐人沒有什么區別。如果荷蘭人可以開戰迫使我們開埠的話,他們也一定會做的。”

  “荷蘭人并不會比唐人更有德行。”

  德川吉宗呵了一聲,心道那是自然。荷蘭人為了貿易,連圣母像都敢當街踩踏,哪有什么德行可言?不過是為求利益、為求開埠罷了。

  “你以為,開埠是好事?還是壞事?”

  沒有繼續談荷蘭人是好是壞的問題,德川吉宗詢問了一下還要分管大阪開埠貿易的阿部正福對開埠的看法。

  阿部正福說出了心里話。

  “開埠,不一定完全就是壞事。”

  阿部正福知道大部分幕府閣僚都認為這是壞事,但他還是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未必是壞事。

  阿部一族向來以要成為幕府內閣中樞為目標,對一些事情是有些獨到看法的。

  當年島原之亂時候,阿部正次冒著風險,先斬后奏,沒等到幕府的命令就要求各藩準備出兵鎮壓,幕府對阿部一族也向來器重。

  阿部正福之所以被定為新的大坂城代,一來是因為之前朝鮮國通信使來的時候,牽扯到大君還是國王的問題,阿部正福負責接待的,處置的很完美。

  在德川吉宗看來,阿部正福在外交事務上是有能力的。

  如今大順要在各處開埠,最關鍵緊要之處就是大阪,需得有一個有能力的人擔任。而且大順和朝鮮這邊,都是儒家文化圈的,阿部正福和他們接觸,也更容易一些。

  再者,阿部正福的藩政改革,讓德川吉宗有一種“英雄相惜”的感覺。

  都是銳意改革,都是頗有成效,然后又都是“天命不可違”,一場享保大饑荒把所有的改革都打回了原型。

  德川吉宗一直覺得自己的改革不成功,不是因為自己的改革是拍腦袋做決定導致的。

  而是覺得頗有點像是項羽失敗的悲情,天命不予、人力難違。故而對同樣頗有成效卻因“天命”而改革失敗的阿部正福很有一種特殊的親近。

  關鍵是阿部正福的改革,讓德川吉宗看到了另一種可能的路線。

  現在這種千年未有的變局之下,日本的將來到底該怎么走,正需要借助各藩都有藩政的條件,一一嘗試試錯。

  和別人的改革思路不同,阿部正福認為之所以出現百姓貧困的情況,源于日本的人口太多了、土地太分散了、小農的土地越來越少也就導致越來越容易破產被商人壓榨。

  所以他的思路是…嚴格的長子繼承制,包括農民,保證土地不分散,農民的次子也沒有繼承權,名義上是兄弟、實際上像是家生農奴;嚴格限制藩下百姓的結婚年齡,要求晚婚,不準不到歲數就結婚生孩子,盡可能減少人口,確保家庭的財富積累有余力度過荒年。

  雙管齊下,保證土地不會分成小塊、也盡量希望恢復到自耕農人均三十畝地的恰好勞動極限。

  總歸改革了一陣,藩內的情況確實好轉了不少。

  人口雖然減少了,但是納的貢賦沒少,而且因為百姓的人均土地多了,有了余錢消費,商業活動也發展起來了。

  只不過他的封地在廣島東邊,靠海,那是享保大饑荒最嚴重的的地區之一,一切改革成果隨著一場饑荒灰飛煙滅,爆發了嚴重的一揆。

  雖然他的思路是有問題的,但在工業革命沒爆發、日本無處可以移民的情況下,也算是有些獨到的見解。

  在開埠這件事上,阿部正福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也感覺未必都是壞事,但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發展,還是應該謹慎一些。

  至少,大順這邊開埠已經會帶來極大影響了,這種影響已經足夠大,應該先看看再說。

  此時他還不知道德川吉宗想要挑唆中荷關系的想法。

  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經對自己藩內財政情況的考察,得出了一個不算悲觀的結論。

  在長子繼承制的影響下,以及日本人口增多、土地卻不增長的現實下,這幾年日本的農民已經盡可能不生孩子了。

  這就導致一般都是長子繼承了不動產,比如土地。而以家庭為基礎的手工業,作為次子們圍繞在長兄身邊的謀生手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

  這一點也是和大順有些區別的,大順是貴族、爵位的嫡長子繼承制。但在民間,實際上算是均分繼承制的,維系的是宗族卻不是家族。祖輩的土地一分再分,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根據阿部正福在藩內的改革經驗,發現土地不拆碎的情況下,弟弟們圍繞兄長生活,就需要在家里從事一些手工業,以貼補家用。

  據此,他像德川吉宗提出了自己認為“開埠未必全是壞事”的看法。

  “將軍大人,之前唐人只能在長崎貿易,來船有限。為了求利,只想著裝銅料,剩余的才會選擇俵物。”

  “如今開埠之后,他們來船日多,銅料和俵物怕是裝不滿。空著也是空著,只要稍微能盈利,他們就會裝載回去。”

  “如今百姓不愿生子,實則難以求活。若開埠后,商貿往來,不能繼承家產的孩子,就可以從事商貿、運輸等,亦是活路。”

  “又或者各家務農之余,多做手工,或也能夠賣到大順去。”

  “我聞唐國之政,與本國多有不同。譬如紡織,唐人多是自給自足,采摘棉花、紡紗、織布等,皆家中女人自作。”

  “而太閣檢地之前,本國多有莊園。莊園之內,各有分工。檢地之后,這種分工仍舊保留。譬如棉花,有的家庭專門紡紗、有的家庭專門織布,傳承為業。”

  “本國商賈可以四處往來,西回、東回海運開辟之后,沿海各地百姓,種田之外,也都家中做工售賣以貼補家用。”

  “開埠之后,定會更加興盛。若能發展工商,一則可以征收稅利;二則除本國所不產之物外,或可自給、或可反銷回唐國。”

  “以長子承擔貢賦,保持貢賦不變,以石高來算,武家法度的根基是土地保證不分散的固定人口;在土地石高之外,以次子協作經營,振興工商而取利。”

  成與不成,現在誰也說不準。

  開埠之后,除了可以預料的金銀外流,剩下的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眾人都各執一詞。

  德川吉宗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器重的兒子也搞不明白,所以那日在問及講來改革之事的時候,德川宗武顧左右而言他,只是提了斂財的手段,卻沒提那些根本性的東西。

  阿部正福這么想到底對還是不對,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沒底。

  但比起那些只能空談好壞、卻說不清楚到底為什么好、為什么壞的,阿部正福最起碼還能說出個子午卯酉來。

  有些話,阿部正福也沒說的太明白,德川吉宗倒是聽出了阿部正福的潛臺詞。

  “本國所不產之物外,或可自給、或可反銷回唐國”,言外之意,便是本國所不產之物內的東西,該怎么辦?

  比如生絲、綢布這些東西,日本無論如何是爭不過大順的,不論是質量還是價格。

  這些東西老百姓用嗎?

  還不是武士、商人們可以享用?

  真想要金銀不外流,就該繼續嚴格執行《節儉令》。

  之前為了貴金屬流通,連百姓死后的草鞋錢都不準放、連百姓頭上的銀釵都不準戴。

  只要能夠嚴格執行,不準武士商人穿綢布、不準武士商人用瓷器、不準吃糖…等等這些,也不是不能執行。

  真要執行的話,縱然開埠,大順的貨沒人買,開埠又有何用?對日本又有何影響?

  只是,德川吉宗在之前召見阿部正福的時候,暗中表達了一下他對將來貿易的看法,畢竟阿部正福這個大坂城代是一線的執行人。

  幕府財政太窮了,幕府也希望借助專營和買辦專賣制度,鼓勵消費,削弱諸藩,從而依靠海關和專營的收入,充實幕府的財政。

  先把快錢賺了,養軍、改革,等到將來有余力的再不賺這快錢就是了。

  阿部一族的希望,是做幕府的內閣中樞,自然是要站在幕府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不能夠站在整個日本的角度去考慮金銀外流的問題。

  所以內心想說的這番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再一個,只怕嚴格執行節儉令,會招致大順的不滿,而大順手里還有一張王牌沒打,那就是西南諸藩。

  幕府也得考慮,若是幕府不聽話,大順會不會扶植一個新的、聽話的幕府。

  聽起來有些屈辱,但這就是現實,是阿部正福站在幕府這邊,不得不考慮的現實。

  終究,阿部正福只能寄希望于日本的小農經濟和大順的小農經濟不一樣的細節上,希望在長子繼承制保證財富積累、莊園制解體后的分工遺存等不同之處下,工商業在能夠不動搖武士體制的情況下發展起來。

  德川吉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甚至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和思路。之前以史為鑒都是找中原史書的,或從貞觀政要、或從資治通鑒,可現在卻真的借鑒不了了。

  兩國的國情有了巨大的分歧,大順可以隨便開關,根本不擔心金銀流失、四民之工商破產的情況。

  阿部正福的預測是對的,開埠,未必就是一件壞事;但也或許,開埠之后會帶來前所未有的局面,使得無史可鑒,手忙腳亂,昏招連出,以致幕府消亡。

  德川吉宗看著遠處的軍艦,心頭萬般無奈,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恐懼不安,讓他無所適從。

  既沒有說阿部正福說得對,也沒說他說的不對,只是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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