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買辦是可恥的。
但在日本這種諸藩林立、形式統一的狀態下,還純在一種“欲當買辦而不得”的情況。
大順為了保幕府,海關稅是直接交給幕府的,并沒有選擇各藩做代理人。
而如果大順的條約,把開埠地點選在長州、熊本甚至鹿兒島等藩,那這些藩得樂瘋了。
用不了幾年可能就有挑戰幕府的財力了。
德川宗武認定這件事可以算作好事,只要利用好了,完全可以達成“削弱諸藩、增加財力”一箭雙雕的結果。
不是幕府不信任諸藩,而是西南諸藩在這場戰爭的表現,著實可疑。雖沒說真的倒向大順,可那是大順不要他們,而不是他們不想。
而且各藩的藩兵,在這場戰爭中的表現,也讓德川宗武認清了,藩兵制度根本打不了打仗。
壓制一下國內的一揆還行,整天鎮壓一揆,野戰能力已經徹底喪失。
大順開國時候,一群西北邊軍,沒少和蒙古人玩低烈度戰爭,玩的面對重步兵和炮兵極強的后金,一陣懵圈。
大順開國之后,西南改土歸流,搞來搞去得到的經驗就是:火繩槍火力不足,靠大量的輕便小炮補充,靠小炮把土司壓死。結果野戰戰術差一點走錯方向,最終要不是劉鈺,肯定會走向火繩槍加海量虎尊炮、海量類似皮炮填補火力不足的配置方向,而不會是野戰炮加燧發槍刺刀的方向。
日本這邊也是差不多,沒打過高烈度戰爭,要么就是沖進一揆的百姓里面開無雙;要么就是死抱著戰國時代的經驗。
人的正確思想要從實踐中得來。現在實踐了一次,德川宗武即便沒想明白組織方式的區別,也知道靠武德刀劍是打不贏的。
藩兵既然打不了仗,那幕府就需要改組旗本,至少手里有一支新式的火器部隊。
這需要錢。
幕府又要賠款,又已經壓榨百姓太狠了,沒錢。
沒錢,就得想辦法從諸藩搞錢。
讓他們直接給錢,諸藩肯定不樂意。
但若換個方法,賣貨給諸藩,靠貨物吸血呢?漢武帝可以搞鹽鐵專營,幕府搞買辦專營,是不是可行?
有錢,不一定能辦成事。
沒錢,肯定是辦不成事。
這一點,德川宗武還是比較務實的。
真要是日本實現了真正的統一,德川宗武或許會站在新井白石的角度,去考慮一下整體金銀外流的局面。
但現在 站在幕府的角度,這就另有說法了。
經此一戰,雖然德川吉宗靠著權謀,重新把握了輿論的主動權,可幕府的危機已經種下。
只是暫時打著抗戰到底的旗號,逼得諸藩背了大鍋,暫時壓制住了而已。
原本看起來強大無比的幕府,原來不堪一擊,這肯定會讓諸藩蠢蠢欲動。
多半會想,不就是火器嗎?只要自己組建一支火器部隊,他德川氏做得幕府將軍,我緣何做不得?
防備外敵之前,諸藩自然是要先防備“自己人”,幕府也一樣。
朝貢大順,只要恭順,幕府將軍之位還可做的長久。只要別像一條兼香說的,中原大亂、海軍獨走自立稱王,看樣子目前大順對日本也沒有完全征服的興趣。
真要是出臺什么節儉令、禁用唐貨令之類,大順這邊一看,費勁吧啦地打了一仗、開了商埠,結果沒啥效果,說不定又會再打一頓,一直打到徹底服了為止。
與其這樣,還不如量日本之金銀,結大順之歡心。
這話當然是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說,但二條城里也沒有外人。
德川宗武心里明鏡似的,這時候父親對繼承人的選擇已經動搖,自己要做的就是要賭一把。
語出驚人,另辟蹊徑。
否則要只是蕭規曹隨,中規中矩,那父親為了穩定,何不繼續讓大哥做繼承人、自己和弟弟做“御二卿”拱衛?
享保改革改了這么久,已經算是有所成效了。要沒有中日開戰的意外,也不需要一個太聰明的做繼承人。
果然,德川宗武的想法讓德川吉宗深吸一口氣,沉吟一陣,不言不語。
德川宗武只覺得自己投下了骰子,卻在等待骰盅打開。
等了許久,德川吉宗既沒有好,也沒說不好,而像是把這個問題忘了一般,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劉鈺私下里說,只要朝貢,便可售賣一些軍艦火器。”
“有人言:當大建海軍,效仿大順,御敵于國門之外,將來決戰碧波之上。”
“荷蘭國商館館長,亦私下里說,若本國造艦,荷蘭國可幫助聘用造船匠師。當年伊達政宗既能造西洋船,吾亦可以。”
“吾兒以為如何?”
前一個回答并沒有得到贊許或者反對的明確答案,德川宗武心頭卻是狂喜。不反對,那便是默許,終究疲敝諸藩而強幕府的政策,實在不好讓一個幕府將軍直接說出來。
此時聽到海軍一事,德川 宗武大聲道:“萬萬不可!此荷蘭人鷸蚌相爭之計也。”
“一艘戰艦,劉鈺報價七十萬兩。松平輝貞亦是老成之輩,必與昔日江戶所見不同。縱不值七十萬兩,亦在五六十萬上下。”
“唐人多金,若是比拼造艦,如何比得過?”
“海上決戰,今非昔比,不可載武士登船肉搏,要比拼的就是船大、炮多。本國造一艘,唐人造十艘,與其寄希望于碧波決戰,尚不如寄希望于神風再臨。”
“花費百萬金,一戰全滅。況且劉鈺狡詐,豈能放任本國造艦而不顧?荷蘭人不過是希望本國造艦,大張旗鼓,以讓唐人注視,倒是免去了他們的危機。”
“以荷蘭風說書所言,唐人在南洋諸多,只恐荷蘭人意欲使本國為器,而緩唐人南侵之時。”
“劉鈺求財若渴,荷蘭人富庶,豈不動心?是故此誠鷸蚌相爭之計。”
“朝貢之時,當如實相告,或添油加醋,只說荷蘭人挑唆本國造艦反抗天威,反倒使唐人與荷蘭心生罅隙,當可行之。”
德川吉宗反問道:“如此一來,荷蘭反目,又將如何?”
“父親,若荷蘭人反目,又能如何?若來攻打,豈不正好讓中華出兵,使鷸蚌相爭,而使唐人無力再覬覦日本?若不攻打,反正唐人要本國杜絕與之貿易,又有何區別?”
德川吉宗苦笑道:“如此,只好做中華之忠臣?劉鈺狡詐無比,自長崎所輸入之書籍,十年間,除甘薯救荒與西洋諸國惡行之外,竟再無半本奇技之書。火器之類,他今日售賣,明日便可不售賣。”
“父親,昔日南蠻人沉船,本國始得火器。本國亦有巧匠,緣何就不能效鐵炮之事仿制?至于荷蘭國…父親且想,若荷蘭國真有獨戰大順之力,何不出兵?若其出兵,日后貿易擴大十倍,父親難道會不允許嗎?荷蘭人如此重利,且不出兵,足見無求勝之機。此其一也。”
“其二,荷蘭人既有鷸蚌相爭之意,豈因本國幾句話就結仇放棄?縱然挑唆唐人與荷蘭之矛盾,荷蘭人為了自己,又豈在乎?況且只要給錢,何愁不能得所求之書冊?”
“其三,昔日英圭黎人再求貿易,本國以英圭黎王迎娶葡萄牙切支丹教公主為由拒絕。南蠻諸國,又豈只有荷蘭?英圭黎國亦不信切支丹教,在平戶多年,也不曾傳教,且有三浦按針之故事。”
“父親需知,是荷蘭人有求本國,力求本國牽制唐人。而非本國懇求荷蘭,牽制唐人。”
“荷蘭人既有求于本國,本國 越是挑唆唐人與荷蘭的矛盾,荷蘭人便應該更支持本國才是。”
“挑唆的越狠,荷蘭人越會支持。而不是使勁兒結好荷蘭人,荷蘭人才會支持。”
“不但要將荷蘭人建議造艦的事告知唐人,更應翻出歷年的荷蘭風說書,將荷蘭國以往風說書中有對唐國不敬、仇視、不滿之語,盡皆找出,一并奉上。”
德川吉宗眉頭一皺,隨即舒展。
只一瞬間,他心中廢掉長子而立次子的心思,已然定下。
自己可以借著中日戰爭結束一事,辭掉征夷大將軍一職,效東照神君退位隱居,大御所居后控制。
一來可以避開一些風言風語,再怎么樣也是戰敗了,天皇被抓了,京都被攻破了,總得走個形式避一避風頭。
二來也可以在背后操控輔佐,讓二兒子坐穩位置。雖說不少重臣其實是支持德川宗武的,但終究德川家重才是長子。真要是自己死前再傳位,那可能會有一些波折。
不管德川宗武說的辦法有沒有用、也不管荷蘭人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心思、亦或者荷蘭人是不是只是因為貿易上更依賴大順…
但德川宗武的想法和思路,至少是有些腦子的,思路還算是活躍的,能跳出傳統的諸藩和幕府的關系,去看待國與國的問題。
夷陵之戰吳蜀兩國打出了腦漿子,諸葛武侯還不是很快派人修好?
可能這種挑唆,并沒有什么用,至少思路不那么死板。
現在的情況,今后的未來,誰都不曾見過,一個墨守成規的人,擔不起幕府的未來。
大約用后世的關系做不恰當的比喻,大順就像是女神,要跪著去舔,舔到極致,說不定就真能舔出來一些好處。
而荷蘭可以類比用工荒時候的老板,急缺工具人的時候,明知道工具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沒有好話,甚至擺臉子,那也得笑臉相迎只求干活。工具人舔再多,也不會多拿一分錢。
日本很合適做牽制大順的工具,沒有更合適的了,反正不能去找朝鮮。
所以就算再坑荷蘭,為了抗順,荷蘭也會幫日本;反過來,大順離得這么近,稍微沒舔好,可能就又要挨一頓打。
去舔荷蘭,舔半天,荷蘭也不會出兵去打大順,白舔。畢竟要打的話,早在大順出兵釜山的時候,荷蘭就該派軍艦了;舔荷蘭,還會導致大順極為不滿,心里擔憂三千越甲可吞吳之教訓,說不得就要打到幕府倒臺。
這其中的關鍵,就是德川宗武所說的:荷蘭人私 下里支持日本造艦,不是因為愛日本,而是因為要用日本。既然是用,那是荷蘭自己的利益,與日本怎么對待荷蘭并無關系。
荷蘭人不出兵,也是因為荷蘭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因為日本沒舔到位。
當年島原之亂的時候,可是根本沒舔,荷蘭人趕忙派了軍艦來助戰。
當年禁教的時候,也沒舔荷蘭人,反倒給荷蘭人甩臉子。荷蘭人可是主動派軍艦在呂宋到長崎的航線上航行,到處抓偷偷前往日本的天主教傳教士,比監管切支丹教的大目付還積極,不要一分錢,一手炮制了平山常陳事件。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