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田繼高也出言表示出和談的想法后,稻生正武已經無話可說。
他這個大目付存在的意義,就是監視外樣大名,而西南諸藩就是他的重點監視對象。
之前這些大名們,擔心被占領領地、重蹈土佐藩那樣的命運,因而聯合一致,是真心想要與大順決戰的。
而現在發現完全沒有戰勝的可能后,也同樣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決定放棄島津藩,請求幕府和談。
黑田繼高最后嘆了口氣道:“只要唐人不占寸土,可當量日本之物力,結唐人之歡心。只要不占據土地,唐人既能造艦、鑄用火器,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嗎?”
“現在暫時受辱,才有機會在將來贏回。反之若是繼續打下去,唐人占據了土地,善待蠱惑百姓一揆,我們便要亡國滅種。”
稻生正武其實心里也清楚,黑田繼高的話,不能算錯。連他都選擇站在了諸藩這一邊,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達成一致后,各個藩主將各自的想法匯總了一下,上書幕府。同時趁著大順還沒有攻下下關控制海峽,各自派出了藩內老中,前往京都。
之后的一段時間,還算是風平浪靜。
占據了萩城的大順陸軍沒有南下,只是在鞏固萩城的防御、收集萩城各處的糧米金銀。
海軍則忙著繪制日本的海岸線地圖,時不時也會流竄到南邊,靠近岸邊轉一轉,但也沒有浪費造價挺貴的炮彈到處亂轟。
最多也就是上岸之后,陸戰隊護衛一群人,繪制地圖,測量精準的經緯度。
而且海軍還直接給沿岸諸藩送了話:繪制地圖的人,若是受到了攻擊,大順一定會將攻擊者的藩廳攻下,不信就試試。
諸藩的武士對這種情況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道大順這群人可以做到,那這種威脅就極有力量。
短暫的平靜期內,京都的二條城里,德川吉宗正在聽各藩藩主、或是各藩老中的請求。
在大順攻占了京都退兵前后,德川吉宗就集結了大量的旗本,前往京都。
他要在這里做一場大戲。
開戰至今,大順對德川吉宗并沒有造成實質上的太大損失。不管是人口還是城池,大順最多也就打了打幾個譜代大名,并沒有對御三家和德川的直轄領地動手。
不管是長崎還是石見,這幾處德川氏控制的重要的財源地,大順都沒打。
但是,名譽上的損失,那就太大了。
就算當初后水尾天皇,跑到二條城來拜見德川家光,天皇拜見臣子,前所未有之事,實則已經承認臣服于德川氏的統治了。
就算天皇混的平日的吃喝用度都很那保證,時不時還要靠賣字畫、賣門票讓商人來欣賞天皇見公卿的場景。
可終究,天皇被抓這種事,實在是前所未有。這對德川氏的統治大為不利。
之前大順這邊的動作,讓德川吉宗一直沒看明白,以為劉鈺瘋了,真要逼他死戰到底了。
然而等到傳來了大順軍可能要攻打下關、圍攻萩城、全殲長州長府廣島等藩的聯軍之后,德川吉宗一下子高興起來。
局面,又再度有利于他了。
到了京都,德川氏便宣告整個日本,要另立新君,抗戰到底,絕不投降。
大量的下層武士、甚至下層武士的庶子們,自帶干糧被這番抗戰到底的宣言所激勵,自發前往京都,參加軍隊。一些武士甚至捐獻了家產。
德川吉宗當然是不想抗戰到底的,抗戰到底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西南諸藩跳反,站在大順一邊一起來打幕府。
但口號喊出,幕府卻從之前京都被攻破的被動中,重新占據了主動。
二條城中,西南諸藩的老中重臣們,遞上了西南諸藩的提議。
“將軍大人,不能夠再打下去了。唐人非此時的武備可以戰勝。況且,天皇并未犯錯,還是主動去和唐人談判的,怎么可以因此另立新君呢?”
類似的聲音,不斷地被提出,見了一波又一波,靠海各藩的藩主幾乎都是一個意思。
石高最高的那些外樣大名們,幾乎全部都支持停戰、和談。
表高100萬石的加賀藩,支持和談;實際石高在百萬石、還有銅礦自己鑄錢的仙臺藩,支持和談;鹿兒島藩沒資格說話,因為不管是否和談,鹿兒島藩都是大順必定要收拾的一個;筑前、熊本、廣島、佐賀…全都支持和談。
不算幕府,石高排在前十的大名里,去掉和幕府保持一致的御三家之二的名古屋和和歌山,排除掉沒有資格說話的鹿兒島藩,全部支持和談。
剩余的那些小藩,只要是在本州西部、九州或者四國島的,陸奧出羽靠近蝦夷的,也全部支持和談。
但德川吉宗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堅持應該另立新君,奮戰到底,絕不能夠輕易認輸。
集結到京都的武士,那些自帶干糧的武士庶子們,內部也開始了討論。因為德川吉宗有意叫人放出了消息,使得“幕府正欲死戰、諸藩奈何先降”的消息,傳的到處都是。
不久之后,京都發生了一場刺殺事件。
七名低階武士,自發襲擊了筑前藩的老中,亂刀將其在二條城附近砍死,高呼“天誅國賊”的口號。
這件事爆發之后,德川吉宗便以“平息眾士怒火”之名,選在在公開場合正式討論到底是否另立新君、是打還是和的問題。
諸藩都清楚,這是幕府要諸藩背鍋,但這種時候,也顧不了太多了。
這鍋,總得有人背。
幕府背,幕府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那還不如直接不背這個黑鍋,奮戰到底。
諸藩背,幕府損失的威望,都可以化為烏有。大量對諸藩不滿的下層武士,可能會結社,甚至謀劃撤藩削藩的計劃。
明明這一戰幕府一敗涂地,威望掃地,可愣生生在大順的配合下,翻盤了。
現在德川吉宗直接把事情擺明了,要在公開場合進行辯論,逼著諸藩做出選擇。
辯論這種事,贏可能需要一些技巧,想輸的話實在是沒什么難度。
就在辯論開始之前,之前就任京都所司代的土岐賴稔,切腹自殺,將致使天皇被俘的責任自己擔下了。
不止是把天皇被俘的責任擔下了,而且還寫了一封絕筆,認為自己在擔任京都所司代期間、在大順突襲京都期間,自己處置失措。完全可以在大順攻打之前,帶著天皇先前往大阪暫避。
所以天皇被抓,不是幕府的責任,而是他這個京都所司代因為慌亂,失去了機會。
他被“自殺”之后,大坂城代太田資晴也被自殺了。
太田資晴認為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幕府將軍的安排沒有問題,在大阪預留了大量的部隊,足以拱衛京都的安全。
但自己自作主張,中了大順的調虎離山之計,將手里的機動兵力調走到了鳥取。
如果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張,京都也不會被攻破。
土岐賴稔和太田資晴的死,讓幕府最后的一點責任也消除了。
畢竟他們不是被幕府問罪處死的,而是自殺的。日本這邊,即便沒有“人都死了”這樣的和稀泥的說法,但一死謝罪之后,很多事也實在不好追究了。
土岐賴稔和太田資晴都是在二條城前的街道上切腹的,他們當眾宣讀了自己的錯誤,選擇了介錯人砍頭,沒死的那么痛苦。
兩人一死,這場關于戰還是和的辯論,就在京都展開。
幕府這邊,德川吉宗信賴的老中、小時候的貼身小姓松平輝貞出面主持。
名義上支持奮戰到底一派的幕府官員,引用了宋明兩朝皇帝被俘后另立新君奮戰到底的故事。
支持不割地和談的一派,則指出大順的軍備,實在不是此時的日本所能抵擋的。
如果不和談,局面只能越發難看。
而且這件事其曲也確實在島津氏,不管怎么說,琉球是中華的藩屬,觸動天朝藩屬的后果,豐臣秀吉已經給出了答案,可島津氏并不長記性。
他們也沒有說什么臥薪嘗膽之類的典故,而是模擬大順軍的戰術,詢問了一下大順軍如果繼續打下去,幕府應該如何面對?
萩城一戰,大順證明了兩件事。
其一,大順可以在萩城以西的任何地方,集中一萬左右的兵力,這只是底線,完全可以更多。
其二,野戰想要戰勝大順,需要大量的國崩,以及至少三倍到四倍的兵力才行。
換言之,就是說幕府即便想打,也需要集結五萬左右的野戰部隊,加上草履取之類的后勤,就得八萬左右,才有可能和大順一絕高低。
但五萬左右的野戰部隊,已經是幕府所能調動的極限了。在這批野戰部隊調動之后,萬一大順故技重施,再來一場聲東擊西的方略,借助海運的優勢,突襲江戶、和歌山、大阪、名古屋等地,幕府該怎么辦?
只要大順的海軍不滅,主動權就在大順手里。幕府集結七八萬的部隊,行動速度必然緩慢,慢悠悠地到了萩城,大順要是不想打,乘船跳擊。
海運跑個十天,就足夠這七八萬的部隊在陸上靠兩個腳丫子跑一個月不止。
如果支持決戰到底一派的,誰能給出一個有效的方法來應對大順的戰術,那諸藩就支持決戰到底。
若不能,諸藩不會再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