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邊的消息,回的很快。
樞密院的命令很簡單,許可。
不過考慮到陸海軍的協同,登陸作戰之后的主將名義上是李欗,參謀將軍是當初跟隨劉鈺征準噶爾就做參謀長的吳芳瑞。要求要先打打小濱城看看情況,如果三日之內能夠攻克,后續可行;若不能克,只攻下小濱即可。
與樞密院的簡單命令相對的,是皇帝給李欗的一封家信。天子無家事,一封信不可能只是簡單的家信。
信很長,李欗看的心里美滋滋,津津有味。
除了慰問了一下兒子在威海的生活之外,便是贊了一下李欗能夠做出這樣的決斷。
信上還追思了一下大順開國的歷程,只說崇禎五年,三十六營攻懷慶,而懷慶有前明之鄭王,無人敢擔“失陷藩王”之罪。是以從那之后,義軍可以牽著前明軍的鼻子走。
如今的石見銀山、僭洛陽之倭王,無一不是當初開國“攻藩王而調動敵軍”的套路。
皇帝贊許了李欗這幾日讀了一些兵法,深感欣慰。
又說當日敵強我弱,或無心插柳;而今我強敵弱,仍用此計,上上之謀。
看上去都是在夸李欗,實際上皇帝和樞密院這邊也是話里有話。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看上去當真是不世之功。
雖然那句話講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的功勞在于情報、造艦、后勤準備和訓練海軍,但尋常人看不到,反倒是若能攻下倭人王城,這功勞是可以上后世的。
所以這件大功,最好還是李欗去拿。
前線的情況瞬息萬變,樞密院和皇帝都認為優勢很大,所以又希望登陸之后不要冒進,以免出事。
所以前面先是“思厥先祖父披荊斬棘”的開國往事,又點了點“失陷藩王”之罪。
如此,李欗若能膽大一些,跟著登陸,做參謀長的吳芳瑞就會更慎重一些。
如果沒有李欗,這群軍官們立功心切,可能有五成把握就敢干,甚至可能三四成把握就敢干。
現在李欗跟著,這群軍官不說束手束腳,也要擔心李欗出事,所以可能要七成甚至八成把握,才敢干。
皇帝內心考慮過,吳芳瑞是劉鈺帶起來的,劉鈺打仗在皇帝看來,常人看來有些冒進弄險。
此時的參謀和之前的參謀,肯定不同,但皇帝也不免想到了歷史上那個最適合當參謀、但當主將卻一塌糊涂的馬謖。
雖親自召見過,對答如流,但皇帝心里還 是有點…主要是擔心他跟著劉鈺太久,打法過于冒進又未必真有劉鈺的本事、好容易出來領兵又急于證明自己更是敢干票大的,所以把李欗扔過去,這便可以壓一壓那些軍官的賭博心態。
既可以讓李欗借機在海軍中賺取威望,又能壓一壓軍中冒進的心態,可謂一舉兩得。
李欗看到這,也是明白了。
自己這一次肯定是要親臨前線了,皇帝不想讓別人拿到這個驚天動地的功勞,否則不好處理。
再往后看看,信上贊許了李欗、隱晦地告訴李欗應該上前線以收軍心后,又捎帶著提了一句。
說海軍諸將能夠絕對服從朝廷指令,可見鷹娑伯治軍之嚴,真有制之軍也。諸將心有朝廷,可堪嘉獎。
而海軍又能在前線根據情況作出相應的改變,又先報樞密院,可見李欗明白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是何意,這其中的尺度把握的很好。
皇帝遠在京城,卻也知道這種計謀可能是李欗想出來的,但遞上去的詳細的作戰計劃,絕對不是李欗搞出來的。
所以這既是希望李欗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在海軍內建立威望。
看過信之后的李欗,只覺渾身充滿了干勁兒,就像是一頭被主人摸了摸頭的小狗。
計議已定,威海這邊也很快就忙碌起來。
除了留下那艘笨重的戰列艦和兩艘巡航艦保證京畿海面的安全外,其余艦船都要在不久之后前往釜山前線,包括李欗自己。
修船的工匠、損耗的木料、繩索、船帆等,都要在釜山的港口炮臺大致修好之后,一并運抵。
只不過皇帝以為,海軍這邊只是“臨機決斷”,實際上卻是海軍內部在推著朝廷做決定,只不過因為樞密院里有個一手把海軍建起來、一眼看透了海軍心思的劉鈺,把這件事抹平遮掩了過去而已。
實際上,樞密院的命令還沒到威海,在外面的海軍已經開始自發地位這件大事做準備了。
要調往北海道的三艘軍艦正在釜山做最后的修整,所有水手都在船上,彈藥補齊完備,只要樞密院的命令一到,五分鐘內即可揚帆。
在北海道福山城駐扎的杜鋒,也早在樞密院的命令到達威海之前,就開始了他騷擾倭國東北調動兵力的準備。
集結了機動能力最強的陸戰隊,在支援他的三艘軍艦抵達之前,先去攻打了一下仙臺藩在靠北的一些町鎮,隨后直插弘前藩的弘前城。
不到十萬石石高的弘前城根本沒有任何的抵 抗能力,和弘前藩的藩兵小打了一場,以告訴日本的諸侯們,大順軍的野戰能力很強,趕緊抓緊時間來海峽南邊對峙,把兵力調動起來。
弘前藩外的戰場上,陸戰隊正在打掃戰場。
層疊的死尸之下,年還不到三十的弘前藩武士乳井建富正在人堆里裝死。
此時他還不叫那個稍微更出名一點的名字乳井貢,因為這個“貢”字,是他解決了耐寒稻在弘前推廣、改革財政政策之后被藩主賜予的名字。
這個名字,明治時代的日本小學生應該會很熟悉,他編寫過《珠算初學》,百五十年后日本普及小學教育的時候,用的就是他在這個時代編寫的課本。
他并不是個膽小的人,只是剛剛的戰斗,大順軍的野戰炮和開花彈打的太準,弘前藩的武士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甚至剛剛集結完成就被火炮轟散,看到這近乎絕望的戰場,乳井建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去親眼看看大順,看看大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能力,靠的到底是什么才變得如此強大到不可對抗。
這不是一時的叛逆,而是一直以來存在他心頭的疑惑。
幾年前,松前半島的火山爆發,煙塵遮天,隨后便是一場洪水,饑饉遍地,餓殍遍野。
那時候還在學朱子學的乳井建富,第一次對朱子學產生了懷疑。
治民之前,先修己身。
而乳井建富看著遍地的饑民,心里疑惑道:“如若等待身修,則目前之饑民如何是好?”
圣人之學,能否解決百姓吃飯的問題?能否解決水稻很難在弘前種植的難題?
后來拜訪老農,發現老農用渾濁的、富含火山灰的濁水澆灌土地,他若有所悟。
認為人身如水,修身之后,若如清水。而清水,只有在人喝的時候,才有用。
而濁水,若不是為了喝,而是澆灌土地,濁水反倒比清水有用。
既如此,這圣人之學,應立足于“用”,而非只是四書五經。
四書五經,修身可用。
稼穡工商,利民可用。
圣人之學,在之“用”字。
他自以為自己是“王陽明悟道”,去問了問朱子學大師,結果被人一頓臭罵;又去問了問古儒學的大師,結果也是被一頓臭罵。
可能他悟出來的道理是對的,但這絕對不是儒家的道理,完全就是一個粗讀了一點四書五經、沒有領會儒家真正思想的年輕人,自已瞎琢磨的曲解圣人之言。
功、利,沾上這兩個字,就和儒家一點都不沾邊了。
就像是經,可以解出來不同的學派,但牛頓終其一生也不敢反對“三位一體”,以至于死后許多年才悄悄把他對三位一體的神學疑惑拿出來。
乳井建富的想法,完全成了異教了,即便是號稱要用實學的古儒一派,也在理論上痛斥乳井建富,根本就不是儒生。
所以在大順的陸戰隊突襲弘前城的戰斗中,看著炮彈在他們頭頂準確地爆炸,像是用了妖法一般,許多人驚呼有鬼,可乳井建富知道,這…只是一種學問。
他知道,唐國是天朝,是真正的仁義之國,是儒學圣地。
他想知道,天朝的儒學,是怎么解決修身和功利的矛盾的。
既是解答自己的疑惑,也是為救日本尋找一條道路,在他看來,朱子學并不能解決怎么抵擋唐國大炮的難題,也不能解決水稻在這里減產的難題,更不能解決弘前藩財政困難的難題。
或許,大順軍會刺死他;或許,他根本沒有機會去見識見識;亦或許自己就算學成偷偷跑回,也會背一個背叛裝死的名聲。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夫常者,積變而顯;變者,積微而通。故常亦變也,變亦為常,常變本非云兩。”
時代,始終在變化。
不應該死板地去“在行為上效仿先王孔孟”,而是要把“孔孟先王的對治世的理想,作為追求的對象”。
孔孟那時候的行為,是為了治世。
但時代變了,即便孔孟復生,在這個時代,治世的理想不會變,但行為和做法一定和以前不一樣。
“貴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國家無任何益處;貴已逝孔孟之所求,方為真士”。
于是他選擇了裝死,在裝死之前,用死去同伴的血,在撕下的白布上寫了幾個漢字。
他要去解決自己的疑惑,將來救一救已經病入膏肓的日本,哪怕身背什么罵名。
身著青衫的陸戰隊拿著刺刀補刀到他身前的時候,乳井建富猛然躍起,在大順軍開槍之前,展開了那條白布。
“恨不為華夏人,心慕之,奈何鎖國不能至。請降。”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