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山頂,便是一場令人尷尬的會面。
大黑好勝和林安太夫正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史世用,以為自己看錯了,面面相覷許久,這才確定就是當初在江戶見到的那個自唐國來的騎射大家。
史世用穿著一身武將官服,這時候把頭一昂,拱手道:“許久不見。”
大黑好勝確定這是史世用,內心倒是先松了口氣。既是從唐國來的,最起碼不會是天主教徒,最擔心的事可以放下了。
史世用知旁邊的林安太夫正的本事,自己站在了劉鈺身前,旁邊的護衛也拿出了燧發短槍,以備不測。
劉鈺見場面尷尬,自己先開口道:“本官是天朝敕封鷹娑伯、鯨海節度使劉鈺。爾等小邦之臣,見天朝伯爵,何以不拜?”
大黑好勝確定這是唐國官方的人物,剛想要打幾句不拜的嘴炮,就被身旁的侍衛用力踢在膝蓋處,讓其跪在地上。
兩人受此大辱,本欲拼死,可想著自己還有任務在身,只好忍住。
“唐國的伯爵,來日出之國又是為了什么呢?”
“所為者,兩件事。一個是薩摩藩的人侵占天朝藩屬琉球,圣天子震怒,命我巡琉球。本爵正要前往江戶,問問幕府將軍,該如何處置薩摩藩?再者,幕府亦應遣質入天朝謝罪,以平琉球之怨。否則天子一怒,爾等小邦伏尸百萬矣!”
咋咋呼呼地說了一番,眼看著引起了兩人的火氣后,劉鈺又道:“第二件事嘛,便是我受人所托。本來嘛,薩摩藩的事,我該去鹿兒島才對,或者直接去江戶。”
“但是呢,我有個朋友,原來是長宗我部氏的家臣,后來你們藩主山內氏占了此地,據說對長宗我部氏的家臣趕盡殺絕,聽說還假意舉辦了一場相撲大會,還搭了個慶功樓?等著長宗我部氏的舊臣來看的時候,點燃了下面的火藥,炸死了許多。”
“就算有僥幸沒死的,在土佐也是頗受歧視,有人逃亡去了天朝,我與他相談甚歡,既聞此事,受他所托,本爵特來問山內氏討個公道。”
一旁的侍從和軍官們都是聽《英烈傳》長大的,慶功樓三字可是熟悉。
大順自然也是各種開黑慶功樓的故事,一個個都在那憋著笑,心道大人還算是用了些心,最起碼說的是相撲大會…
這話說出來,大黑好勝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土佐一些愛嚼舌頭的人嘴里,確確實實有相撲大會殺舊臣的故事,這種陰謀故事向來在市井間很受歡迎。
可問題是…他們家祖上,不單是長宗我部的家臣,更是長宗我部氏的分支,在戶次川合戰中還為長宗我部氏戰死了。
不管怎么說,新藩主山內氏,確實對長宗我部的舊臣不好,而且長宗我部氏的舊臣三天兩頭造反。原本土佐實行的“一領具足制”,三百畝以上土地的人,必須要出一個全甲的武士,有點像是府兵制。這些人都是地頭蛇,可后來農兵分離,又受歧視,新藩主收買了一部分上層,下層的也就給了個鄉士,一個個若不造山內氏的反,著實屈才。
一方面,大黑好勝覺得劉鈺在羞辱他這個背叛舊主的家族。
另一方面,又明白土佐藩內部的矛盾極大,那些舊藩主的舊部確實受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一旦真要是以這個理由起事,只怕一些鄉士真的會站在大順這邊,這是極有可能的。
劉鈺就是順嘴胡謅了個段子,找個理由借口給土佐藩找點事做罷了。
大黑好勝也不知劉鈺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聽起來又挺像那么一回事。再說一想,一個唐國的伯爵,總不可能順嘴胡謅,難不成真有人在鎖國令之后逃到了唐國?
“唐國的伯爵,請問這位武士的名字是什么?”
“坂本龍馬。”
隨口念叨了個名字,大黑好勝想了半天,也沒聽說過有這么個人物。
他還想說點什么,劉鈺道:“我聽聞倭國不行仁政,又乏教化,特來看看。又見此地不錯,頗為適合筑城做軍港,以供天朝艨艟逗留,又可順帶教化土佐之民。爾等可速歸,回報山內詈敷,就說浦戸城既是長宗我部氏的舊城,本爵又受其舊部所托,此地就歸我了。”端最快https://m..c/o/m
“我的名字,想來你也不曾聽過。你可以去江戶問問德川吉宗,我見過他。”
“享保改鑄我在場、番薯救荒我提議的。上回你們這鬧饑荒,我還往長崎送了不少米呢,說不定你倆就吃過我運來的米。”
隨口幾句話,徹底引燃了兩人的怒火,尤其是話語里對他們的藩主和將軍沒有一丁點的尊重。
劉鈺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侍衛們把他們放開,揮揮手道:“趕緊回去報信吧,我在這等著。若是你們藩主不來,那也沒用,我就占著不走了。送客!”
侍衛們將這兩人推著送下了山,劉鈺掏出懷表看看時間,安排道:“今晚上也不用擔心夜襲,他們組織不了這么快的。留下哨,叫弟兄們抓緊時間休息休息。趁著今晚上天好,該測經緯度的測經緯度。”
身邊的海軍軍官生都已經熟悉了劉鈺的行事方式,想著剛才的胡謅,陳青海忍不住笑道:“大人找的這個理由,實在是…”
“實在是什么?你是見識太少,理由多了去了,我不找也可以。只是給土佐藩留一點心理陰影,加深一些舊臣和新臣的隔閡罷了。這隔閡本已有之,順勢而為,加深一下罷了。”
陳青海看看周邊的地勢,稱贊道:“大人選軍港的眼光是真不錯,這里確實適合作為軍港,尤其是這座浦戸城。只是咱們若撤,將來再來,倭人必有防備。”
劉鈺搖搖頭。
“暫時不撤了。陸戰隊暫時留在這。我估計土佐藩很快就會集結部隊,想要奪回此地。死傷必重,也無法攻下。我在這邊鬧點亂子,五百人守這樣的地方,留兩條軍艦封鎖海路,撐到九月份、十月份再撤,叫倭人以為我們準備在四國島登陸。”
“防守海岸嘛,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這一仗打得好,就能讓倭人明白我軍實力,這樣他們就不敢單獨行動,只能等待大軍集結。大軍集結,需要時間,而海岸處處都是漏洞,又不敢冒進攻打,海軍又沒有,換了你,你怎么辦?”
陳青海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劉鈺的問題,前置條件都已給出,他設身處地站在幕府將軍的角度考慮之后,點頭道:“我明白了。”
“若我為幕府將軍,見此情況,必要命令各部不得輕進。而我軍隨時可以登陸,他又不知道我軍到底何時何處,海軍又沒有,極怕海上封鎖。”
“是故,必要九州島一軍、數萬;四國島一軍、數萬;江戶城預留大部。若杜鋒那邊攻的順利,蝦夷地以南也要預留一支機動兵力。”
“如此,則其全軍至少一分為四,否則很可能被海軍分割,導致無法渡海。既無海軍,只能集結機動兵團,分地塊部署,以不變應萬變。”
“陸戰隊炮多,幕府必然可知,城不可守。所以也不能收縮兵力各處守城,只能集結野戰機動兵團,隨時調動。”
劉鈺笑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陸軍那群參謀,還不能理真正理解海軍的重要意義。他們制定的那計劃,那是純粹的陸軍思維,得虧還跟我在威海學了那么久呢。”
“我之所以去江戶,就是為了讓倭人知道,我可以在任何地點登陸。九州島、四國島、江戶城附近、乃至蝦夷。”
“我之所以在土佐逗留,是為了讓倭人知道,我軍野戰之強,使之不得不按你說的,將部隊自己分割為各個機動軍團。否則的話,倭人步兵的兩條腿,憑什么跑過船帆?”
“故而我激怒土佐藩,就是讓土佐藩的人趕緊派兵來打。打過才知道,天兵不滿千,滿千不可敵。只有這幾點全都做到了,才能讓幕府不得不按照咱們想的這樣部署。”
陳青海小聲道:“若是他們不來打呢?”
“那也簡單。找那群通譯,去下面的城鎮宣揚仁義道德,讓當地百姓搞‘一揆’嘛。百姓不會,我可以教呀。分糧倉米糧、焚燒高利貸借據,本朝起家的手段,我還是會的。”
“還有那些舊藩主時代的余孽,那都是愿意來聽講的嘛。相對攻城,他們可能更怕咱們的嘴。保準三天之內就得來攻。”
理解了這其中的戰略,陳青海心道大人做局果然陰狠。
便和劉鈺作別,他作為艦隊的戰斗指揮官,晚上不能在岸上睡覺,必須要回到船上。
第二日一早,各個軍艦上抽調了三分之一的槍炮手,登陸到了浦戸城,又將陸戰隊的重炮都一一拉到了山上。
山上的建筑雖然都被拆了,可是基座還在,很平整;木料沒了,斷壁殘垣卻存,指揮部隊部署了炮位,構建了簡單的胸墻。
趁著土佐藩的部隊還未集結,將影響射界的樹木都砍了,或是搭建帳篷,或是夜里用來燒火取暖。
拉到山上的十八磅炮都對準了河道,因為這個岬角的緣故,艦隊沒辦法封鎖河道,但山上的炮卻可以完全將河道封死。
剩余的火炮都對準了唯一可能進攻的方向,浦戸城的西邊。東、南、東北三個方向,都在軍艦的掩護范圍之內,劉鈺確信自己在這轉一圈等將來走了,這地方日本必是要修炮臺的,不過到時候再修就沒意義了,自己又不傻,為啥非得往這么險要的地方沖?
山上一共五百陸戰隊,軍艦抽調的三分之一的槍炮手也有將近三百,這種借助地勢守城、攻城方又幾乎沒大炮、甚至鐵炮鳥銃都未必太多、己方又有艦隊支援完全控制制海權的守城戰,劉鈺信心滿滿。石頭最快https://https://m.
高知城中,大黑好勝將在浦戸城見劉鈺的情況和留守的重要家臣一說,這些家臣的臉色都變得極為難看。
琉球的事,和土佐藩沒什么關系,去打薩摩就去去打唄。或者去江戶問責也行,這都無所謂。打下江戶才好呢,外樣大名巴不得呢。
真正讓這些留守家臣擔憂的,還是大黑好勝說的關于土佐藩鄉士的情況,這才是土佐藩最害怕的地方。
“依我看,應將鄉士集結,關押監視,如有異動,可先戮之。”
“屆時唐人若來攻,他們或為內應作亂。必為和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