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正陽,蒼龍七宿飛升于正南天中,正合飛龍在天之卦,大吉,宜行舟。
十四艘巡航艦、兩艘運兵船、兩艘快速的適合繪制地圖和跑路的探險船,在威海祭天后出航。
那艘花了十幾萬兩銀子建造的戰列艦,留在威海趴窩訓練,速度太慢,只能當個擺設。
艦隊中的十艘戰艦和其余船只會跟隨劉鈺前往琉球,剩余四艘則分別逗留在松江、寧波、漳州和廣東。
一旦開戰,外交部會照會荷蘭商館,告訴他們禁止前往日本。而屆時,留下的這四艘戰艦會尾隨荷蘭船,如果他們越界,就將他們俘獲。
劉鈺給各個艦長的命令是:盡可能俘獲,不要造成荷蘭人傷亡。但如果出了意外,荷蘭那邊死了人,那就直接登船滅口,免得麻煩。
之前軍艦雖沒去過琉球,但去琉球本也很容易,經緯度測量在這么短的距離內,靠稱漏、沙漏、燃香也能湊合著計算出來。
歷史上,滿清康麻子年間也用這樣的手段測繪過琉球的經緯度,今測,琉球北極出地二十六度二分三厘,與福州東西經度相去八度三十分,雖然不是很精確,但也差毬不多。
至于威海這邊,手段自是比滿清要強。早就有專業人員混在一些商船中去過琉球,測過精確的經緯度。整條航線軍艦雖沒走過,卻熟悉的如同自己家的澡盆。
在松江完成了艦隊分離后,艦隊駛入大洋。
航行編隊由陳青海指揮,劉鈺就在船長室里喝喝茶,提筆在那編寫日后的翻譯標準,在那考慮Peter這個名字,到底是按照國籍不同翻譯成彼得、佩德羅、皮埃爾、皮薩羅還是全都翻譯成彼得。手機端一秒記住石頭→m.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副使趙百泉則在那無聊至極地翻著劉鈺的一些書籍,好奇地打量著時不時來和劉鈺匯報的陳青海,用一些他每個字都認識但連在一起不知所謂的詞匯,說些航行的事。
風向一直不錯,萬幸也沒遇到臺風,根據準確的緯度和不怎么準確的經度來算,最多還有兩天就能抵達琉球了。
對這一次先禮后兵,劉鈺難得的沒覺得這是脫褲子放屁。
畢竟皇帝認為天朝的范圍是馬六甲以東,對天朝范圍之內的藩屬,還是要走程序走禮儀的。
將來和西洋人打起來,那就不用這么客氣了,學學荷蘭人直接突襲錨地再宣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不是不行。
朝貢體系要臉。外交體系不用要臉。
只是琉球將來對大順的態度,劉鈺知道這里面還有更麻煩的事。
他其實跟皇帝撒謊了。
琉球的事,比皇帝想的要嚴重的多。
可以說,從前朝萬歷三十七年到現在,薩摩藩島津氏,在琉球問題上,就是拿天朝當傻子耍,而且耍的似乎天衣無縫,至今沒有露餡。
一旁的趙百泉聽陳青海說還有兩日就能到琉球后,輕咳一聲給劉鈺使了個顏色,叫劉鈺支開了陳青海。
“鷹娑伯,我來之前,平章事囑咐我,此番去琉球,另有說法。叫我臨近琉球的時候問你,不得外泄。”
說完,拿出蓋著天佑殿章的一封信展開,上面也沒說什么內容,只說劉鈺可以告訴趙百泉可以告訴的,以便讓趙百泉清楚這一次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眼見也要到了琉球,想著這個人既是選出來的,應該不至于那么迂腐,劉鈺考慮了一下,試探著問道:“趙大人,朝秦而暮楚,小邦之罪歟?”
趙百泉聞言,立刻正色端莊,沖著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鷹娑伯此言大謬啊。秦雖強,不過諸侯;楚雖闊,亦不敢稱王。諸侯相爭,小邦欲保其宗廟,左右搖擺,自無罪。”
“然如今圣朝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何來秦楚之喻?琉球明貢天朝,暗通倭國,此大罪也。”
這是原則性問題,趙百泉久在禮政府,這等事萬萬不敢瞎比喻。
可他也不是那等迂腐之輩,雖然在原則問題上必須要糾正劉鈺的話,心里實際上已經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本來以為這一次讓劉鈺做正使去琉球,是準備學一學前明永樂朝執番邦之君入京請罪的。
可劉鈺這么一說,他就明白了,這事兒可能不能把話說的太絕,朝廷對琉球雖有不滿,但也并不認為罪無可恕。
拋開政治正確,朝秦暮楚,小邦無罪。那有罪的是誰?
顯然既非秦、也非楚,而是周天子無能。當然這話不能這么說,放到這種場合,趙百泉明白朝廷這是準備做個有能力保護藩屬的天子了。
“鷹娑伯,這琉球國自來朝貢,國王都需天朝冊封。雖不及朝鮮依親王禮制,卻也是個郡王。既為本朝郡王,他暗與倭人通款曲,這還是要訓斥的。”
“朝中有人說,倭人在琉球設有在番奉行,監視其國。鷹娑伯如何看待?”
這件事是皇帝故意在朝堂引爆的,是真是假,現在說不準,所以才要派劉鈺做正使去問,以求證據確鑿。
劉鈺笑瞇瞇地問道:“你覺得應該如何看待?”
趙百泉心道你們武將自是喜歡打仗的,打仗有軍功,升得快,本朝又可以出將入相,誰知道你會怎么辦?
“呃…莫不是要效班定遠鄯善事?”
劉鈺呵呵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心道班定遠?
琉球還效個屁的班定遠啊,琉球國的“丞相”都是薩摩藩委任的,連每次冊封迎接天使的法司都是薩摩藩的人在那演戲,這哪是斬殺幾個“匈奴”使者的事?
他也沒說破,怕這事把趙百泉笑道,遂反問道:“你以為如何?”
趙百泉可以用其余的典故,卻故意用班超在鄯善殺匈奴使者的例子,源于他知道當日在朝堂上的那場爭論,劉鈺被人攻訐為禍國,也借古諷今地噴了一番張騫和班超。
現在劉鈺笑的有些瘆人,趙百泉不由嘆了口氣道:“鷹娑伯,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昔年宋時新舊黨爭,多以史論評價。新黨觀史書人物,有一個看法;舊黨觀史書人物,又有另一個看法。”
這時候趙百泉說道新舊黨爭,劉鈺不由道:“依趙大人看來,當日朝堂上說班固誤國、張騫禍首,只是黨爭之言?”
趙百泉并不點頭也不搖頭,苦笑一聲道:“本朝立國,多推永嘉、永康之學。靖康恥恨,明末東虜之怨,誰人年輕的時候不是一腔碧血?誰人不慕張騫、班固?”
“那日朝堂上,明著是在評價張騫、班固,可內里還是在爭論朝廷國策。鷹娑伯心里也清楚。”
“太宗皇帝昔年也說,朝堂若無黨爭,反倒怪了。黨爭不可怕,只要定下了大策,底下的人放下黨爭,先把事做好,做完之前、做完之后都可以爭論,唯獨做的過程中便不要爭論。”
“太宗遺訓,我也時常記誦。只是…哎!”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趙百泉心里清楚,若真能達成這種程度,天下早就朗朗乾坤了。遺訓在那,并沒有什么卵用,黨爭黨爭,爭到最后就是互相扯后腿,像是理想中的政策制定之前可以爭、政策制定之后就要步調一致,在趙百泉看來實在是只在神話之中。
當日朝堂上,如何評價張騫班固,這是一條黨爭的紅線。認可班固張騫,那就是認可大順應該繼續對外擴張;不認可甚至辱罵,那就是反對大順應該繼續對外擴張。
和每個人的真實感官并不相同,可能那天在朝堂上痛罵班固張騫誤國的,心里未必就不認可崇拜。但為了朝廷政策,只能表現出厭惡。
以宋后腐朽之道德意識形態治國,就不可能名正言順地談理性和利益,只能翻書從故紙堆里評價古人,然后作為論證。
趙百泉是認可大順不應該繼續對外擴張的,他認為大順已經沒必要擴張了,再往外打那就是窮兵黷武了。到時候民不聊生,百姓受苦,打下來邊疆又有什么意義?有這錢,不如蠲免一下各地錢糧賦稅。
但如今距離琉球不過兩日路程了,劉鈺又似乎明確告訴他準備要效仿班固在鄯善斬殺匈奴使者的事,趙百泉無奈之余,只能道:“鷹娑伯,太宗關于黨爭的遺訓,固然難成。我也不認可鷹娑伯的想法。但事已至此,鷹娑伯是正使,鷹娑伯真要做,我定不會扯后腿便是。”
“做的是否對、是否值得做,待做完回朝再說。這一點,鷹娑伯大可放心,我是不會跑去告訴倭人的。本朝雖有黨爭,但有些底線還是有的,斷不會如宋時那般為黨爭送土于西夏。”
劉鈺哼笑一聲,心道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至于朝中,我看未必。
說不定這事換了個人,真就有可能提前告訴日本人讓他們先撤,叫大順抓不住把柄。而且心安理得認為自己這是為了天下蒼生,免于戰爭。這種人,史書上多了去了,大順多個啥,憑啥可以不一樣?
既然避開具體的階級利益,甚至連利益二字談起來都有些羞愧,動輒天下天下,那玩起來只能是對政敵政策的全面反動,怕難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之行。
趙百泉也早知道劉鈺對他們這群人的態度,聽劉鈺笑的陰陽怪氣,想了半天,只好道:“鷹娑伯,黨爭或有意見,可每一方其實都是為了天下,而且真的相信那么做才是為了天下。反對的就是奸佞。”
劉鈺擺手道:“別,天下那么多人呢,漕工和海運,都有人受利有人受損。所以,誰是天下之內?誰是天下之外?動輒就為了天下、為了天下,我看這話得細究。”
“鷹娑伯這是對我們有偏見。”趙百泉心道你對我們有偏見,我們還對你有偏見呢。自唐之后,科舉取士,最是公平,憑啥你們這些人可以通過武德宮學另一套體系為官?
真要是都走科舉…哼哼,趙百泉心想,真要是只能走科舉,你劉鈺只會實學,怕也就當個小吏,哪能在這跟我居高臨下?
“鷹娑伯,我素知你的本事和膽量,你要做的事,便是攔也攔不住。況且這一次陛下以你為正使,那便是許了按你的辦法來。我趙某人便說句明白話。”
“鷹娑伯要做班定遠,我自會反對,并且記錄下來,將來回朝奏報,我反對窮兵黷武,更反對邊將擅起邊釁。但鷹娑伯做,我也不阻止,不扯后腿。我此番來,不和倭人打交道,只和琉球王打交道。”
“哪怕有功,我也不做。哪怕揚名,我亦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