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目張膽的腐敗和走后門,這在天朝實在是小事。
若說海軍有沒有肥缺,肯定是有的,黨炫明也就是問問路,其中運作也不用劉鈺伸手。
“四哥,這事兒…怎么說呢。海軍現在也就有個架子,將來升不升海軍部,還是要等廷議和陛下的決定。就現在來說,我勸你暫時不要急。”
“你們這么多人跟著齊國公走了一圈,陛下肯定會有安排。這樣吧,我先去趟齊國公那探探底,得了消息便回你。”
“我這么說吧,現在往海軍里面擠,不是好時候。”
將來一旦成立了海軍部,里面冗員肯定會不少,很多肥缺也必然是這些勛貴子弟亦或是官員子弟占據,比如后勤、被服采購等等,而一線的艦長…這不是往里面擠就能擠進去的。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到頭來還是要看皇帝怎么弄。
黨炫明沒覺得劉鈺在搪塞,只好說道:“齊國公那,也有風聲。說是要成立了外交部,齊國公便主管,和禮政府并立。禮政府只管朝貢國,外交部管非朝貢國。說實在的,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非朝貢國,也沒什么油水啊。你看,這一次朝鮮貢使團入京,禮政府那邊又揩了些油水,房屋修繕、衣食住行,都有摟錢的慣例。”
“人家去朝鮮冊封的,正使哪一個不弄個三萬五萬兩?手底下的跟著分分,正副使吃肉,手底下人喝湯…這外交部,不像是有什么油水的樣子。我是不想去。”
對朝鮮的揩油,自古有之。除了朝鮮之外,朝貢其實就是一種官方壟斷的貿易,里面油水肯定不少。
外交…很多人還不能理解外交,總覺得若非朝貢,自由貿易,油水全被海關的人揩走了,那這外交部還剩下什么?
大順又不是晚清,外交部意義重大,畢竟守土官長,能不能統治得看洋人的臉色。
現在這情況,確實別扭。
跪舔的,都歸禮政府管;剩下貿易的,爭端的,歸外交部,又不用看洋人臉色,聽起來著實像是個清水衙門。
劉鈺笑道:“你就這么不看好?”
“不看好。就像是和羅剎勘界,這肯定是歸外交部管,讓禮政府去管,一則人家不是朝貢國,二則也管不明白。”
“勘界,能不能摟錢?當然能摟,可這錢…摟到手里,容易掉腦袋啊。去朝鮮就不同了,冊封要錢,已然成俗。朝鮮王給,那能不要嗎?都不用張口,自有慣例。”
“羅剎人就算給錢,勘界這么大的事,誰敢收?所以我說,這外交部,整個兒一清水衙門,發的還是陛下內帑。國庫的錢好賺,內帑的錢拿著燙手啊。”
“哈哈哈哈…”劉鈺猛笑了一陣,才道:“罷!罷!我這就去齊國公那打聽打聽。這樣吧,過幾日我擺個局,你把這一次去歐洲的朋友們都叫來,咱們好好聊聊。我那伯爵府還沒建起來,先借我父親那吧。這幾天我也打聽下消息,到時候咱們再說。”
“那我先走了。去舅舅、舅母那告個別。就不要留飯了。”
起身告辭,轉去舅舅舅媽那,也說了一聲,匆匆趕去了齊國公那。
一進門,多年未見的齊國公便來迎了劉鈺,入了正堂。
之前來的時候,劉鈺還是沒有什么身份的子侄輩;現在大為不同,該走的禮儀一點不能少。
“守常啊,你來的正好。這一次去了歐羅巴,我是感慨良多,有太多話要說。陛下留了我兩日,我也才說了一半。”
和黨炫明的感慨完全不一樣,齊國公的感慨要多的多,看得出神情也極為激動。
幾年風霜,看上去老了許多,畢竟大半時間都在路上,俄國這樣的破地方、西伯利亞的苦寒,太過熬人。哪怕只是路過,也必是吃了不少苦。
將自己剛從舅舅那出來的事一說,不免談到了黨炫明對這一次歐洲之旅的見識。
“他們這些娃娃,懂的什么?正是鳥之所見,食也;魚之所見,水也;士之所見,義也;圣之所見,道也。”
“我走了這一圈,感慨良多啊。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西洋人有些東西,天朝還是要學的。”
從黨炫明的態度上看,劉鈺倒真的沒覺得黨炫明有些驕傲自大,愚蠢無知。
而是歐洲的制度,此時真的沒什么可學的。在文化上,天朝也依舊還有極大的優越感。
真正的實力隱藏在表面之下,很難說歐洲忽然爆發式的增長,到底算是量變引起質變,還是機緣巧合之下的一種忽然。
單就現在來說,哪怕到瓦特改良出蒸汽機,不要說東方,就連那么近的法國也是反應了好久,直到紡織業受到沖擊之后才做出了應激反應。
倒是齊國公的感慨良多,如今激動,讓劉鈺頗為好奇。
“當時在法蘭西,法國人邀我去看攻城拔寨,我就明知這是法國人在展示國威。雖說最后鬧個了笑話,但我也是驚慮不安吶。”
“好在還未回來呢,就聽說天朝軍改了,懸著的心才算是放下來了。守常,這件事做得好啊。若不然,這一次我回來,也必是要向陛下上疏,力陳軍改之事。”
見又是說軍隊的事,劉鈺不想談這個,而是謙虛地揭過去后道:“我在舅舅那,聽聞陛下欲將外交部委予國公?”
“不只是外交部。”齊國公不由嘆了口氣,皇帝讓他管的事,他覺得有些頭疼。
“又叫我主管翻譯西洋書籍。這一次三四萬兩銀子的書,又非是孔夫子時候的竹簡,滿滿幾十大車的書,成千上萬。我雖不直接去做通譯的事,可翻譯的人手不足。”
“懂西洋語的,未必懂書中的內容。朝廷禁教,而懂西洋話的,天主教徒居多,陛下是不愿意用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翻譯外來書籍,齊國公就是掛個名,做一下組織工作就是。這種事本來也是勛貴們的日常,劉鈺的父親還掛著名,為表達對前朝的重視和新舊交替,還掛名修明史呢。
齊國公的意思倒也好懂。
朝中,或者天下,懂西洋語言的人,其實真的不少。
但是,很多懂西洋語的人,精通的是《圣經》,而不是科學。
哪怕如前朝徐光啟那樣的人物,幾何原本的后半部,也看不懂,只能等著利瑪竇翻譯。
但利瑪竇就是用這東西來釣魚的,哪里肯一次性翻完?之后的來的幾個傳教士,水平也都有一般,好在之前朝廷出了幾個人物,總算是翻完了。
可那都是兩千年前的書了,這一次搞回來的一大堆書,翻譯起來可就麻煩了。
尤其是正值朝廷禁教的背景,前朝也曾有過一個龐大的“翻譯計劃”,可那個計劃里的大多數書,都是些宗教類的書籍。
這一次肯定是要剔除宗教類的書籍的。
剔除掉宗教類的書籍,一些懂西洋語的人就派不上用場了,因為他們懂的最多的也就是宗教類詞匯,而且也擔心這些人往里面添加宗教類的私貨。
再者,讓他們翻譯個神學書籍還行,翻譯翻譯這些理工科的內容,尤其是這幾年的新成果,尋常人也沒那本事。
聞弦知意,齊國公是找自己借人?這和自己所設想的路線,完全不同,他不認為花大力氣翻譯一大堆的書,效費比很高。
“國公,其實要我說,翻譯的事不急。我手里是有幾個能翻譯這些實學書的小伙子,但是…凡事有輕重緩急。”
“說句自大的話,哪些書該優先翻譯,哪些書可以以后再說,小子心里是有數的。”
“我這邊的人手,也挪不開。真要用的話,也得個三五年之后,我倒是培養了一批可以接手這些實學書翻譯的,但現在都還沒學成呢。”
“陛下給時限了?”
齊國公搖搖頭,笑道:“沒給。但陛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只說什么欲求超勝,必先匯通,欲求匯通,必先翻譯。陛下聽我說了西洋開戰的狀況,也是急躁了。”
“花了幾萬兩銀子買了書回來,陛下也知道西洋人在機械、軍陣上的優勢,心里自然是著急的。”
“可這和軍改終究不同。軍改嘛,有太宗皇帝留下的底子,軍官們培養起來容易;但這翻譯,靠太宗皇帝留的底子,那就不夠了。”
“陛下又刻意囑托,翻譯時,一定要嚴格審查。務求不使西洋宗教蠱惑人心之語流傳,朝中為官的那些傳教士靠不住,朝中懂西洋語的也多半是曾經的教徒。我是思來想去,只能從你這找人了。”
“可你既說有輕重緩急,我也不太懂何謂輕重。這樣吧,你那邊翻譯出幾本,便送過來,我也好交差。”
“主要是陛下叫我去選人,又不能用信教的,我去哪找那么多懂拉丁語的?”
說完了在人才上的缺陷,齊國公又說起來之前就深刻領教過的一件事。
翻譯的信雅達。
當初找到劉鈺,就是讓劉鈺幫著翻譯一下給羅剎國的國書,當時聽劉鈺講了大半天的俄國史和拜占庭簡史,這才算是弄清楚翻譯的好壞。
現在要翻譯的,去掉宗教類書籍,有史書、有實學、有技術,這翻譯起來就更難了。
翻譯技術類書籍,得有相關經驗;翻譯史書,得懂西方的歷史;翻譯實學,得有數學基礎。
這還可以歸結為“人才”問題,可翻譯的標準,才是真正頭疼的地方。
“譬如你說的‘代數學’,那傳教士卻翻譯成‘阿爾熱巴拉’;你說的‘愛爾蘭’,傳教士卻翻譯成‘洗百尼亞’;你說的‘西班牙’,卻翻譯成‘以西百尼亞’…”
“如今,跟著你學的人,知道愛爾蘭,卻不知洗百尼亞;跟著傳教士學的人,知道阿爾熱巴拉,卻不知道代數學。”
“同樣一本書,若翻譯的人不同,則幾乎要成兩本書,這如何翻譯?”
“我若不是親去了一趟歐羅巴,陛下縱然要我主持翻譯,我也就是應付了事,找些人隨便翻翻就好,我管是阿爾熱巴拉還是代數學?”
“可如今既是親去了,也應知道尺寸之長。既如此,這翻譯就不是小事,萬萬要翻譯好。”
“否則,當誤國之大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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