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船可能很快就會離開。
總督府內,瓦爾克尼爾正對一名荷蘭船長大發雷霆。
“你們為什么要把大順的官船帶到巴達維亞?蠢貨!難道你不知道這艘官船會讓這里的華人想到,在北邊他們還有一個同族的強大帝國?”
“你們這么做有什么意義?難道我們敢扣押順帝國的官船嗎?難道我們敢劫掠他們的貨物嗎?”
“他們的官船鳴放的是禮炮,可在那些可惡的華人看來,禮炮和大炮一樣都是炮!”
初來乍到,本來就一大堆的麻煩事,哪曾想剛來又遇到了這么一場意外。
攔截瑞典商船隊的艦長有些委屈。
“總督大人,攔截瑞典人的商船檢查,這是慣例。”
“瑞典東印度公司的組織者,考林·卡姆比爾,在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干過,他很熟悉這條商路。我們和英國人有條約,但是和瑞典人沒有。他手里有瑞典王室的委任狀,我們不能擊沉他們。”
“但是,公司總部給我們的命令,是盡可能攔截瑞典船只。以懷疑他們是海盜的名頭,將他們帶到巴達維亞,拖延他們返航的時間。”
“總督大人,您應該知道,這些瑞典人在哥德堡做的事。那些可惡的走私販子,嚴重損害的公司的利益。”
“我們在這里拖延一個月,公司的茶就能多賣出一些利潤。”
瓦爾克尼爾怒道:“瑞典人的船可以攔截,但是為什么要攔大順的船?在明知道他們是官船的情況下,還讓他們停靠巴達維亞?”
“動動你的腦子,想想如果一支荷蘭的艦隊在曼哈頓停留會怎么樣?或者,如果一支英國艦隊抵達了普洛淪島,會怎么樣?”
這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一樁很難說清楚賺了還是賠了的買賣,英國人用東南亞的普洛淪島,交換了當時還叫新阿姆斯特丹的曼哈頓。自那之后,荷蘭的艦隊不可能在紐約停靠、英國的艦隊也不能在普洛倫島停靠,為的就是防止當地的移民生出反叛之心。
眼前這件事讓瓦爾克尼爾很煩躁,這就像是幾十年前英國人割走了曼哈頓而荷蘭艦隊再度抵達曼哈頓,對那些生活在那里的荷蘭人必然會產生極大的影響。
公司總部的政策,瓦爾克尼爾覺得沒什么不對。
可是這些艦長們的行為,實在是有些愚蠢,完全不懂變通,和百余年前第一批來到東南亞在日本闖蕩的船長們的應變能力相比,真的是差了太多。
大順的這艘官船,每在這里多停留一天,這里的華人就會多看一眼。
那艘船上的水手和水兵,又完全不是那些私人海船上的臟兮兮模樣,閃亮的銅炮和黑乎乎的刺刀,都會讓巴達維亞的華人生出更大的膽魄。
這對他設想的完全解決巴達維亞華人問題的構想,很可能造成威脅。至少在這之前,公司可以確定,北邊的那個帝國不會對海外的事務生出興趣,這些散布在海外的移民,他們也了解的不多,并沒有人真正在乎。
如果因為這次意外事件,導致順帝國對這些海外事務和海外移民產生了興趣,很可能引發嚴重的后果。
發過脾氣之后,也沒辦法處置艦長,只是罵了幾句便讓這船長離開了。
不過總算是有個好消息,從現在的情報來看,這一次法國人派出使團前往中國,中國這邊又派出官船前往瑞典…很明顯,不久的將來,大順和俄國又會爆發一場戰爭。
只要順俄之間再度開戰,瓦爾克尼爾覺得自己在巴達維亞要做的事,就不會驚動順帝國,也不會因此產生劇烈的影響,而且順俄再度開戰,一定沒有精力在南洋問題上費心思和精力。
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的。西班牙人在呂宋搞了不止一次屠殺,又怎么樣呢?還不是該貿易繼續貿易?
想著自己的計劃,他吩咐了屬下:這一次不要扣押這些瑞典船和大順的商船太久,讓他們立刻滾蛋,沿途也不要攔截,讓他們立刻離開巴達維亞。等到這艘船從瑞典返回的時候,所有軍艦不得抓取迫近!
總督有令,屬下也就像是送瘟神一樣,趕緊將這幾艘商船禮送出港。
同行的瑞典人也很驚奇,本來以為被荷蘭人抓到,至少要在巴達維亞“檢查”個一個來月,不想這一次荷蘭人倒是轉了性,連上船看看找茬這等例行事都沒做,直接放行。
瑞典人當然很開心,這一次順風抵達,又會比荷蘭人的貨船早到幾個月,完全可以搶占商機,將今年的新茶最早出現在歐洲的市場上。
而且這一次大順的這艘自由貿易號上,還有一些瑞典水手船長們的私貨,算是一種“賄賂”。一旦安全的抵達哥德堡,這些船員們都能得到一筆不小的收入。
自由貿易號上的瑞典領航員在得到了一些很昂貴的禮物后,開開心心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沿途的地標、島嶼、洋流、風向等,全都告訴了自由貿易號上的船長和實習船長,以及大副、領航員等人。
這艘新船的設計很不錯,用料也相當奢侈,很快,在瑞典領航員的幫助下,自由貿易號成為了船隊的頭船,開始穿越大洋。
巴達維亞的總督在送走了這艘瘟神一般的船后,又詳細閱讀了巴達維亞這幾年的情報,第一次以總督的身份給公司總部寫了新任總督的第一封信。
距離瑞典船離開已經一個多月了,荷蘭的商船才剛剛離開,因為巴達維亞和公司總部之間的利益沖突,使得董事會不得不選擇折中手段:一些貨船必須要在巴達維亞停留后再回荷蘭,而不能直接從廣東起航。這種妥協的無奈,使得荷蘭商船總是比瑞典商船晚到歐洲一兩個月。
在瓦爾克尼爾的第一封總督給十七紳士團的信上,他報告了大順派官船送瑞典俘虜回瑞典的事,并對法國使團去大順的目的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順俄之間,可能又要開戰,甚至可能會牽連瑞典…至少,俄國和瑞典可能會開戰,建議公司可以囤積一些鐵條和銅。
在翻閱了大量的報告和資料后,瓦爾克尼爾也向總部回報了一下日本商館遇到的種種問題,以及大順商人在日本那邊的貿易拓展。
但他把這些改變,都歸結于一個問題。
“對日本的貿易,只要日本鎖國政策還在,中國商人的拓展對公司就沒有什么影響。”
“至于大順的貿易公司,與其說是某個商人團的勝利,不如說是東方官員的權力的勝利。那不過是一個東方的貴族,利用自己的權柄去謀取私利的故事。”
“事實上,大順的皇帝可以讓任何一個人富裕,也能讓任何一個人貧窮,只需要一句話。而顯然,那位和俄國人開戰、和蒙古人打過仗的伯爵,不過是因為中華皇帝的眷顧而獲得了日本貿易的壟斷權。”
“但是,不得不說他仍舊是一個蠢貨。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可以選擇讓他們的皇帝關閉海關,不準我們在廣東建立商館,那樣他們在日本的壟斷利益將會更多,公司也不得不為賣向日本的生絲拿出更多的銀幣。”
“不管是中國的皇帝,還是那個組建了壟斷對日貿易的伯爵,他們都不懂貿易的技巧,也完全沒有用暴力來維系貿易的頭腦——如果有的話,只需要關閉我們的商館,這對于皇帝而言,只需要一句話,所以可見他們的愚蠢。”
“公司在亞洲的利益,不會受到任何的影響。”
“但是在巴達維亞,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蔗糖貿易…”
寫完了這封關于瑞典、俄國、日本和巴達維亞制糖業和華人雇工的信件,瓦爾克尼爾開始著手準備他的改革。
比如,先清查一下不繳人頭稅的華人人數,大約可以為巴達維亞每個月增加數萬荷蘭盾的收入,然后再選擇分化這些人,從而清洗掉一批對巴達維亞已經毫無意義且不能帶來利潤的人口。
這種對人口的清洗政策,其實也正是十七人委員會的意思,或者說是荷蘭東印度公司貿易思路改變后的選擇。
明末順初,巴達維亞的貿易思路,是中國商人運來茶、絲,運回胡椒香料,巴達維亞再把這些中國貨運到印度,獲取利潤,但這并不是公司總部樂于見到的。公司總部不愿意看到一個擁有自己貿易圈的巴達維亞。這類似于地方和中央和矛盾。
再往后就是荷蘭、巴達維亞、廣東福建的三角貿易。荷蘭商船運巴達維亞的胡椒香料,運大順的生絲茶葉瓷器。
和之前的貿易政策相比,原來華人海商是舊貿易路線下很重要的一環和參與者;而現在的貿易政策下,華人海商則成為了東印度公司的競爭者。
想要清除巴達維亞的華人,不僅僅是蔗糖貿易這么簡單,還有更深層次的緣故,確保東印度公司對閩粵巴達維亞貿易的壟斷性,用暴力手段除掉競爭者。
瓦爾克尼爾在決定清查華人人頭稅的時候,也開始了瓦解分化的布局。
清查華人人頭稅的同時,請求董事會確保巴達維亞的公司員工利益,員工走私和攜帶私貨既然不能禁止,那就把走私變成合法的,公司派船直接前往福建,購買巴達維亞員工的私貨。而這些私貨,原本是大順海商和公司員工私下交易的。
這政策一執行,把不合法的走私和私利合法化,讓公司割一點本來就得不到的肉,換取荷蘭員工和華人海商合作關系的破裂,從而確保他在執行清除華人政策時候,巴達維亞的員工支持他,而不是因為個人走私私利受損而反對。
現在,就等著公司董事會同意他的“私貨合法化”建議了。完成這一步,距離對這里的他眼里的“不能帶來利潤的劣質人口”舉起屠刀就剩最后一步了。
自由貿易號離開巴達維亞后不久,連懷觀帶著七八個兄弟,找到了一個要回大順的船長。
龍有龍道,鼠有鼠道,連懷觀之前并未生出過回大順看看的想法,現在想回大順,卻也很容易通過人際關系,找到了直接前往松江的船。
貨船上裝的是爪哇的紫膠,一種樹膠,既可以藥用,也可以作為染料,給絲綢上很艷麗的紅色。
貨船的船長有專門的供貨渠道,也有專門的出貨渠道,就是靠這一手維持著利潤。
船長對連懷觀還算客氣,是熟人介紹的,就算之前不熟,也得給介紹的熟人一個面子。
連懷觀也比較健談,略微聊了幾句,船長就說了一些郁悶的話。
“從巴城一走,我的船得先去一趟邦加,在那里裝一些錫塊。生意不好做啊,荷蘭人把紫膠管的很嚴,我也弄不到太多的貨。要是只裝這點紫膠回去,可賺不到太多。”
“裝了錫塊,還能多賺一點。要是趕在清明節回去,還能多賺一點。”
“這生意,越發不好做了。”
一說錫塊和清明節,連懷觀也明白過來這些錫塊是做什么用的了。江浙兩地的錫箔紙,在巴達維亞也一樣燒,寧波的、杭州的、蘇州的,都是上等的,那里又是絲綢產區,紫膠和錫塊可以直接運到那里售賣。
趕上清明前,就能賣個好價,不論是染絲的紫膠還是錫塊。
都說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幾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貿易政策的改變,體會最深的就是這些跑海的海商,生意確實難做了。
東印度公司壟斷著巴達維亞和閩粵之間的貿易,蚊子小也是肉,以前荷蘭東印度公司可能看不上這點蚊子肉,現在經營的越發困難,這點蚊子肉也被盯上了。
紫膠、蘇木、香料、錫塊等等,現在基本都被荷蘭人壟斷著。不是靠資本,誰有本事誰來,而是靠武力,這對大順各自為戰的海商們而言是無解的。
華人海商想要買,就不得不出高價,而東印度公司卻可以直接運到閩粵獲取利潤,或者相對華人海商降價銷售。
短短幾年時間,有好幾家曾經跑巴達維亞且不運茶葉也能做下去的船主都受不了了,不得不另謀生路。
都是跑海的,只敬媽祖娘娘和許真君,其余的誰也不懼,不是沒有人想著當海盜——壟斷貿易而非自由貿易,必然催生海盜,可是…如今不比早些年了,現在也打不過荷蘭人,幾番較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荷蘭人用幾年的時間基本壟斷了巴達維亞到福建廣東的貿易。
大順又不管,海關開著,卻沒有任何的反制措施,一個個官員反應極為遲鈍。而當地的節度使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也弄不太清楚貿易中的道道。
如今除了這種還有門路的,剩下得也就是靠販賣點人口賺點辛苦錢,或者是干脆不來巴達維亞了。
單純的海上貿易的郁悶,連懷觀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可荷蘭人政策的改變帶來的生意不好做,他也一樣感同身受。
在巴達維亞他有一些賭場和酒肆,這幾年來巴達維亞的華人商船少了,他的這些生意也受到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