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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一章 七擒七縱亦不懼

  皇帝已經在考慮日后軍改的事,隨行的大臣們仍在討論著現實的問題。

  劉鈺奏折上的意思,是希望朝廷能夠對大策凌敦多布以誠相待,很明顯是傾向于招撫準部的。

  但這個招撫也不是之前的招撫,而是要讓準部必須在那幾條不可更改的框架之內。

  隨行的大臣們也是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

  準部如曇花一現,可終究有前朝的土木堡為例子。

  劉鈺知道游牧部落的時代過去了,可以史為鑒,誰也不敢保證這些游牧部落會不會東山再起,因為游牧部落的時代在“已知的歷史”上還未過去。

  面對反對的聲音,李淦生怕討論的不夠激烈,說道:“諸卿且靜一靜,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策凌敦多布既露出此意,朕愿與之詳談,親自為之解縛,以收其心。讓其返回準部,說服噶爾丹策零。此事若能如此解決,也算是上蒼好生之德,亦可為國庫節省百萬兩軍費。”

  “況且,日后西域想要安定,如今的平衡不可打斷。劉鈺也說了,準部之強,除了準部的本部軍馬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山以南的葉爾羌。那里綠洲成片,種植糧食,更有工商業,還有金礦。”

  “昔年亞梅什湖一戰,準部俘獲了不少西洋人。西洋人不止是會鑄炮、開礦,還會紡織呢絨。葉爾羌等地,如今也有不少紡織羊毛呢絨的作坊。以此換錢,購買火器。”

  “準部若只是游牧,并不足懼。若準部臣服,則葉爾羌、哈薩克、烏茲別克等部,也不會再聽從準部的號令。準部本部兵馬部帳并不多。劉守常既能擊敗其一次,便可擊敗其數次,大軍在此,縱然放其復歸,又生反意,又有何懼?”

  “大策凌敦多布,名將也。劉守常,初出茅廬之小輩。他以練兵為上,臨陣為下,他既能勝,旁人如何勝不得?諸卿又有何擔憂?”

  李淦很傾向于劉鈺的意見,主要是他和蒙古人比較熟悉,京城離著漠南蒙古諸部很近。

  對于白山派黑山派的那些纏頭的,就很不熟悉了。

  詢問了一下陜甘地區的哈乃斐派的軍官,或是朝中一些綠教的進士官員,他們對那些白山黑山派的纏頭回也沒好感。

  大臣們考慮之后,有人進言道:“臣以為,蒙古諸部雖分裂,可終究同氣連枝。喀爾喀部,準噶爾部,漠南蒙古,再加上西邊在羅剎的土爾扈特部。這幾部若是合而為一,威脅最大。”

  “至于葉爾羌、哈薩克等部,雖纏頭而與中原風俗相異,可終究擰不成一股繩。也不用擔心一個地跨伏爾加河、西域、漠北、漠南的蒙古大部再度出現。”

  “若長遠計,似乎還是滅絕準部,引入葉爾羌、哈薩克、布哈拉等部充實西域為上。如此,西域可以分割平衡,又可將蒙古分割,使之難成氣候。”

  “西域在我手,則蒙古便不能成勢。西域在蒙古諸部手里,總是危險。”

  劉鈺的奏折上是極端反對這么做的,里面也列舉了諸多例子。

  對于蒙古,雖有擔心,但是也說的明白,兩害相權取其輕。

  黃教總還更容易控制一些,再者佛教傳入中原已久,總還能交流。

  當然,還有更極端的辦法,那就是朝廷砸出幾千萬兩銀子,從湖廣、山東、河南等地移民充實。

  這個肯定更好,但朝廷拿不出這么多的錢,所以這個辦法就是空想,不如不提。

  大臣們也是老成之言,李淦想著劉鈺常說的“時代變了”的四個字,笑道:“諸卿以史為鑒,卻不知斗轉星移。”

  “朕要的西域,不是羈縻地,不是都護府,而是將來要移民設省的。蒙古諸部,漠南臣服已久,喀爾喀部出于準部和羅剎的威脅而臣服。”

  “朕既允其繼續信黃教,又不曾如羅剎一般使之信東正,每年又有賞賜,又不如羅剎一般征調土爾扈特部的騎兵去歐羅巴打仗,緣何不服?羅剎能給的,朕都能給;羅剎不能給的,朕也能給。”

  “蒙古的事,自此之后就不是蒙古的事,而是國朝與羅剎之間的事。國朝強,則蒙古安穩;國朝弱,則蒙古或亂。若國朝弱,何止蒙古會亂呢?故而這也不必考慮。”

  “況且,縱其不服,時代已變。若有兩萬青州軍,蒙古草原橫行無忌。數座棱堡自斡難河修到阿爾泰山,還有何懼?”

  若是以往,大臣們的意見,皇帝覺得還是有道理的。

  可如今青州軍打出了一個誰也不敢相信的戰果,而且領兵作戰的還是一個整日說自己練兵為上、臨陣最次的雛兒,一直說的也是“有制之軍、隨便換將”。

  從奏折上的戰報來看,這一仗打的也是波瀾不驚。

  總結起來就是大策凌敦多布什么錯都沒犯,前期的戰略欺騙、戰術調動兵力、突擊時機把握,都可稱之為上上。

  然而就是沖不開方陣,那有什么辦法?

  這就像是一個練了無數技法的小孩子,面對一個沒學過武的二百斤壯漢,眼中處處都是破綻,然而何用?

  皇帝有軍改之心,所設想的今后也是以軍改之后的實力去考量的。

  羅剎人窮的寒酸、人口也不多,都能占據那么多苦寒之地,壓著土爾扈特部,憑什么國朝就不行?

  以棱堡為鎖,以干道為鏈,以青州軍那樣的可以步戰疾行的純火器部隊保持誰強了便去打壓的絕對優勢。

  與其擔心蒙古再度崛起成一個地跨伏爾加河到黑龍江的大威脅,不如擔心一下西域平衡被打破之后的傳教速度。

  幾個對此持支持態度的大臣考慮之后道:“臣等附議。若陛下執意如此,則不宜以阿爾泰山為喀爾喀與準部之界。若如天下省份,不可有天然的阻礙作為省界。”

  “喀爾喀與準部仇怨已久,若以阿爾泰山為界,則雙方矛盾日減,反倒多年后可能親近。若不以阿爾泰山為界,反而向北給予準部一些牧場,使之與喀爾喀部犬牙交錯,彼此制衡。”

  “另在布彥圖河、科布多河等地筑城屯墾,駐守三兩千可戰之兵,以此做喀爾喀與準噶爾犬牙分界之地。”

  李淦點點頭道:“此老成謀國之言。以往在那屯墾,種植難以收獲。如今劉鈺尋訪那些羅剎人,整理出了黑麥、燕麥等可以在苦寒地存活種植的作物,這便可以駐軍屯墾。”

  “前朝經驗,這衛所制,用來打仗是不行的,長久必然糜爛。若如松花江的府兵,劉鈺也曾說過,無有百年可戰之府兵。但是用來墾荒、戍邊,這倒是可以的。”

  “也不用他們打仗,只要他們有些訓練就行。而駐守那里的精兵,隔個五年便輪換一次。”

  “以往精兵不足,如今若全盤操演成青州軍,這精兵不缺。各個蒙古部落分了封建之后,也就能拉出幾千人的牧民,一個團的兵力足以壓制。”

  “諸卿切記,本朝北方邊患,已非蒙古,而是羅剎。蒙古練不出青州軍,青州軍可是師承西夷!邊疆地,萬萬不能空虛。否則又是奴兒干都司事。”

  不能以阿爾泰山為界,這個的確是要考慮的。

  前朝的衛所制,也的確大有經驗可以借鑒的。

  打仗肯定不行,但比如戍邊,墾荒,很行。

  衛所制的問題在于世兵搞成了農奴,世兵不是不能打,而是要搞成小貴族。如唐的府兵、漢的良家子,大順的老五營,最普通的也就有個幾十畝土地,經濟上不要說比貴族,就是比鄉紳都差得遠。

  可政治上就是貴族,漢良家子可以充郎官、唐府兵可以混出軍功出頭,不需要非得考科舉,而是有了科舉之外的另一條捷徑,這就是特權。

  李淦考慮的,是要開辦學堂,擴大基本盤和人才儲備,那便可以效仿一下五營良家子的營學。

  只不過待遇肯定要差得多,也就是學個認字算數,復用三舍法,辦實學,連分齋教育都省了,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錢。

  使得邊疆衛所軍也有一條成為郎官的“捷徑”,或者說科舉之外的當官之路。

  考慮到五營良家子作為基本盤,這個也要慢慢搞。

  劉鈺奏折上的意思,便是如炮兵、海軍、工兵這樣的兵種軍官,還是以良家子之外的平民子弟選拔充任,武德宮仍舊要保留足夠的良家子名額以免反對聲過大,日后再慢慢搞。

  基層軍官提高一下軍餉,使得作為哨總這樣的掌管百人的軍官,也算是一個體面的職業,而不是丘八,如此就能提供更多的崗位。

  崗位多,就會有人去學習想著去當官。

  將勛位制變革為軍銜制,保留一部分勛位是士兵可以得到的,拿出另一部分改成軍銜,使得待遇與軍銜掛鉤。

  這樣,團以上的軍官以良家子、勛貴子弟充任;團以下的軍官以學實學的平民之地、新衛所兵、府兵為主,這是步兵騎兵。

  炮兵、工兵,則以平民子弟為主,選拔出最優秀的人才。

  日后則另開實學科,選拔一些吏員,如海關等,慢慢打破科舉壟斷的狀況,以溫水煮青蛙的態勢,借助武德宮這個已有的缺口,如同堤壩潰堤,一點點沖開。

  不占原來的蘿卜坑,去挖新的蘿卜坑。

  先從軍官這挖坑,花點錢,使得當軍官也是一份體面的職業,而不是丘八這樣的蔑稱。

  日后人才多了,不管是清查田畝也好、嚴查稅收也罷,這錢肯定是可以賺回來的。

  就如現在,若能順利解決,平準的軍費便能省出個幾百萬兩。日后改革之后,養的兵比以前少了,錢還是一樣多,那么待遇也就升上來了。

  這是一整套的軍制變革,也是李淦認為完全可以接受準部臣服的根源。

  青州軍展示了實力,也就意味著日后中原和邊疆的軍力對比會越來越大。

  既然青州軍的大多數都是兩年操練出來的,這樣的“精兵”日后可以量產,中原的優勢只能越來越大。

  能量產的兵,才是最好的兵。

  而且為了省錢,兵可以不多,軍官卻不能少。

  只要合格的軍官足夠,給足錢,兩年就能拉出一支大軍,大順如果都缺兵員了,那歐羅巴諸國也就不用打仗了。

  李淦考慮著,準部的事盡快解決,便把省下來的軍費拿出一些。

  一部分是兌現當初給劉鈺的承諾,投一筆錢在膠東試辦新學,投一筆錢給海軍。

  剩下的,便可做移民費用。

  不要先把準部滅絕,而是留著他們平衡西域的勢力,待十年二十年后,移民漸多,也就不必擔心了。

  若能平穩過渡這最危險的十幾年,就能省下好大一筆錢。

  如此一算,似乎還是讓準部臣服更為合算,長久來看也更有利,短期來看也更省錢。

  誰知道準部一亡,葉爾羌等部的人會不會借機造反。

  他們可不是只反準部,而是誰在西域都反的,這一點李淦的腦子還是清醒的。

  支持和反對的大臣們又爭論了一陣后,終于有人顯露出了“國際視野”,鑒于齊國公的羅剎、法蘭西之行帶回的消息,以及劉鈺寫的歐羅巴諸國略考等事,說道:“臣以為,陛下讓準部臣服不使之傷筋動骨的想法,還有一處有道理的地方。”

  “準部若亡,除了要考慮葉爾羌、哈薩克等部族,還要考慮遠在羅剎的土爾扈特部。若其得知準部覆亡,羅剎壓迫又狠,同為瓦剌部,或許便可能回來。若其返回,則恐又是一個準部。”

  “如今準部若在,既可保證西域局勢不至大亂,均衡態勢,國朝駐軍掌控即可;又可使得土爾扈特部不能東返,又見我朝‘寬宏博大’之舉,日后羅剎壓制甚苦,又可心向我朝。”

  “劉守常于阿爾泰山一戰,羅剎人亦隨行觀察。此番震懾之后,固然對我朝不敢輕動,又逢波蘭王位之事在歐羅巴亂戰,西線勘界之事定然退讓。然其也能見到游牧諸部不堪一擊,日后必然壓榨更甚,這對我朝也是有利的。”

  “羅剎乃北方大患,使之內部有心向我朝者,此亦為好事。”

  李淦心中大慰,贊道:“此誠縱橫之言。三國里,既有武侯七擒孟獲之事,朕亦可效仿。”

  “既能打敗其一次,如今西路大軍前出輪臺筑城、劉鈺翻越阿爾泰山在額爾齊斯河尋機,縱然大策凌敦多布回去后又變了主意,朕又何懼?”

  “此事,便這么定了。待大策凌敦多布一來,便以禮相迎,顯作誠意。解其束縛,令其回伊犁說服準部。”

  “談自是要談,打卻不能停下。”

  最終拍了板,隨駕大臣們也都不再反駁。便按著皇帝的意思,準備迎接,以及日后準部歸降之后的會盟種種。

  成不成的,先理出章程,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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