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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紅裝武裝

  一旬的時間轉瞬即過,六月天里荷花清鳴蟬燥,也少了西邊來的風沙,正是個出去游玩的好日子。

  距離上舍秋考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大順軍克復京城是在農歷的七月二十三,正是李過生前重組的孩兒軍武德宮的班底兒率先登城,故而之后秋考也一直在這一天。

  大早的,劉鈺便帶著幾個小廝,攜著玩鬧用的熱氣球,去了城西北的清華園附近。

  這是前朝外戚武清侯李偉建的園子,不是后世的清華園,而是在后世的北大西邊一點。

  劉鈺和田平約好了在這里相見,附近有齊國公府的別院,附近別院頗多,確是一處更高賞景的好地方。可惜附近無高可登,望兒山與香山都有些遠,看不到附近的園景。

  號稱前朝第一園的清華園如今已經荒廢。

  崇禎年間為了問勛貴要錢,槐宗拿襲武清侯李國瑞開刀。結果李國瑞舍命不舍財,嚇病死之后,勛貴外戚們到處造謠說崇禎這么搞肯定有禍子孫,沒幾天兒子就真死了。

  這清華園也就沾了怪力亂神的晦氣,新朝之后,無人問津。

  京城缺水,劉鈺祖上那是有聯絡大西余部,在李過李來亨即位時候站隊絕對正確的功勞,這才得以賜了前朝徐允禎家的舊宅,在京城里有了個偌大花園。

  其余勛臣沒有積水潭這樣的好地方,得了天下后一個個也學會了“附庸風雅寓情山水”,把個后世的昆明湖、此時的甕山泊周邊占了一圈。

  除了晦氣的清華園無人問津只說留給天家方可壓得住,別處如今都是皇親國戚亦或是勛貴們的別院,脂膏遍地血汗沁荷塘。

  劉鈺來得早,便在后世的北大清華那轉了幾圈,心說曾經進去轉轉還得預約,老子如今縱馬在上面跑幾圈也沒人管。

  狠跑了幾圈,這才過了癮,遠遠就看到了兩輛馬車朝這邊駛來。

  田平除非極為特殊的情況否則絕不會騎馬,乘車而來也屬正常,倒是后面還跟著一輛車,這就有些古怪。

  縱馬到了田平旁邊,回頭看了看后面的那輛馬車,卻見馬車的小窗上被一只手從里面挑開了簾子,光線的緣故雖看不清晰,隱約可見一雙眼睛盯著自己。

  馬車里,田貞儀輕挑開布簾,看著劉鈺投過來的疑惑目光,不經意地相觸,卻也沒有挪開目光。

  依稀可見,還是孩童時候一起玩鬧過的模樣,只是比以前高大了許多。

  騎在一匹雄壯的白馬上,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細絲衫,額間系著一條抹額,發髻也只是包了一條青巾。算不上唇紅齒白,相反臉色大約是去歲征戰的緣故,略有些黑。肩膀寬碩,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綴銀絲蘭的靴子,手里輕拉著韁繩,很快把目光挪開了。

  放下布簾,田貞儀心道:劉家三哥哥倒是比之前黑了些,這也難怪了,風雪塵沙的,若是不黑,倒是古怪了。

  劉鈺也沒看清楚里面是誰,控著馬繞到了田平身邊,故意使壞用馬蹄子嚇唬了一下田平,這才跳下來,隨手拍了拍鞍子。

  “田兄,這后面的車里,是誰?莫不是哪家的小姐,怨不得舍得花個千把兩銀子,原來是拿這事兒來博美人一笑?倒還真舍得花錢。”

  這話聲音不大,田貞儀在車里卻還是聽到了。啐了一聲,心道也是個愛調笑的,說的什么話。

  轉念又想,若真是有人只為博人一笑便做出這樣的奇物來,那笑過的女子一定會記得一輩子,倒也不負一世知心了。

  車外,田平見四周還有些跟著劉鈺的小廝和一會兒要拉風箱鼓氣的壯漢,便小聲道:“別瞎說,是我妹子。之前喝酒的時候不是和你說過嗎?非要吵嚷著來看看。我父親又是個溺她的,臨去羅剎之前也說隨她的性子。”

  聽到是田平的妹妹,劉鈺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耳鬢廝磨胡鬧的年月已過了十余年,這些年也少有交往,早就忘了是什么模樣。

  倒是隱約還記得名字,知道女孩兒家的名字不好叫外人聽到,也趕忙對剛才說的話道了個歉。

  “是我胡謅了,對不住了。”

  這聲道歉的聲音倒大,劉鈺心里也多好奇,心說田平這妹妹倒是有趣兒,也算是個有膽識的,能夠在這樣的時代出來看看熱氣球,這女孩子,有點意思。

  趕忙叫人把熱氣球充起來,點了火,將繩索盤在了旁邊的一株大樹上。

  田平叫小廝從車里取出來一些酒和冷肉,吩咐道:“這沒你們的事了,且去遠處吃酒去吧。”

  眾人也都是看慣了眼色的,哪里還能不懂,一個個謝過后,自提著酒肉去了遠處。

  等人都走完了,后面的那輛馬車里才走下來一個女孩兒,也不是那種嬌軟無力的,故不用侍兒扶著下車。

  一下車,劉鈺頓時愣住了。

  十七八歲的年紀,若說臉上模樣,劉鈺長在公府里,著實也算得上有資格裝一句“臉盲、不知美丑”了。

  終究是齊國公的侍妾生的,齊國公又是個老色批,為了納妾防止天主教入侵后院,攻擊起來天主教著實早早站了隊,在蒙古的時候也是饑不擇食,但真正娶到家里的自然不差,生出的女兒又能差到哪去。

  只是這穿著打扮,著實讓劉鈺感到意外。

  天鵝般的脖頸上綴著很明顯的巴洛克風格的拉夫領,就是俗稱把頭裝在盤子里那種。只是經過了改良,沒有那么夸張,用了綴著白色蕾絲的花邊包住了脖子,只在頷下系了一個蝴蝶結。

  頭上戴著一頂很華麗的太陽帽,略垂下一些白色的天鵝絨絲巾,上面插著一根做裝飾用的大羽毛。

  上身穿的是一件西洋式的戎裝袍子,一條裝飾用的藍色綬帶從肩膀斜垂到腰間,腰間綴著一口很華麗但顯然是裝飾而非打仗用的短劍。

  下半身是褲子,而非裙子。

  略略驚詫之后,劉鈺也明白過來了。

  這一會兒要飛到天上去玩,若是穿著裙子,縱然知道那吊籃是可以擋住視線的,但心里總會不好意思,所以故意穿了這么一套西洋傳教士傳過來的衣衫。

  哪怕沒人看,飛到高處也著實不好穿裙子。

  這種衣衫劉鈺也見得多了,他母親還有一副“cosplay”的油畫,穿著一身米蘭板甲,脖子上的拉夫領比眼前這個更夸張,朝中的西洋畫師給畫的油畫。

  朝中油畫畫的最好的是個米蘭人,漢名叫郎世寧。只不過這西洋畫被文人看不上,只說“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繪畫于陰陽遠近,不差錙黍。但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

  按劉鈺的理解,這句話的大概意思就是:照片是藝術嗎?把油畫用光影往照片的方向去畫,只能算是工匠,可沒有筆法和藝術氣息。

  倒是像劉鈺這樣的勛貴家庭,因為大順皇室故意挑唆他們與文官之間的隔閡,藝術欣賞水平只能算是附庸風雅級別的,遠沒那么高,對于這些能畫出陰陽遠近的油畫還是可以接受的。

  他家里也有好幾套西洋人的戎裝,母親有板甲戎裝半身像、姊妹也有幾套洛可可早期風格的直徑三四米的鯨須撐裙。

  有時候后院姊妹聚會飲酒的時候也會品品洋酒,穿一身西洋女子的衣衫取“飲葡萄酒必以月光杯”之意。

  這一身衣服驚不到他,但敢把這一身衣裳從后院的cos娛樂穿到外面,著實有幾分勇氣。

  再一想之前田平讓那些人都離開,似乎也更有道理了,叫外人看著可能會嚼舌頭。

  下了車,劉鈺年紀大一些,田貞儀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劉鈺身前,雙手抱拳,放在胸腹部中間,右手在上,左手在下,雙腿微屈,頭微微低下,道了個標準的漢人萬福禮。

  劉鈺也急忙還禮,兩人平輩,頭要低到和屁股一樣高。荀子曰,平衡曰拜。注為頭與腰如衡之平。

  “真是麻煩三哥哥了。”

  “呵…不麻煩,不麻煩。這東西既做出來,本就是叫人用的,束之庫房,便和沒有一樣了。都說飛天之愿,我是盼著這東西將來人人都盼著試一試的,也算是引人好學。學問枯燥,好學者寡。譬如喂藥,總要摻一些蜜糖的。”

  他也沒說什么虛言,怎么想的便怎么說。當初做出這東西的時候本就有這個目的,學問確實枯燥,以道為器,方能引人入勝。

  很真心的一句話,卻讓田貞儀心里想到了許多,心道三哥哥這話說的當真有理,只是這話卻似話里有話。喂藥喂藥,難不成三哥哥也覺得,這天下病了不成?

  再看劉鈺對她這一身古怪的打扮沒有半分蹙眉驚奇,心中也頗安慰,只道自己平日里猜想幻出的他,倒也真的沒錯,果然是個不會在這種事上驚奇的人。

  如籠中的鳥,總會幻想外面的世界,施加了過多的美好,似乎只有暖陽春風湛藍空,卻無寒冰風雪萬里霜。

  平日里聽田平說了許多劉鈺的故事,今日便故意穿了這么一身,卻要試他一試。如今竟和她想的一樣,心里自有一份滿足。

  見過了禮,田貞儀咯咯一笑,說道:“若是別人見了我這一身打扮,多半要說傷敗風俗。平日里聽二哥說三哥哥與眾不同,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話音既落,劉鈺腦子幾乎連轉都沒轉,順嘴就來了句“華夏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貞儀妹妹這番打扮,颯爽英姿。今日既是來玩這飛天的玩意兒的,這一身正合適。便如書寫字畫,字不同,筆便不同。若簪小楷,卻不用狼北毫,反倒是尺長的斗筆,那可就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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