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宿醉未消。齊國公的心腹親隨已經將草擬的“漫天要價”章程送了過來。
梳洗完畢,生了火爐,劉鈺翻看著齊國公草擬的章程,覺得尚可。
他對這次劃界的領土問題并不是太在意,早晚要撕的東西。倒是對昨天和齊國公請求的那件事很在意。
天朝兩千年,歷朝各代都有自己的風格。但大順到現在,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
整個大順的民間輿論,頗有些“明末PTSD”的意思,對明末的那場差一點神州陸沉的慘劇,產生了極大的應激反應。至今這種心態上的“創傷后應激障礙”還未平復,舊瘡將復、新肉未生。
再加上當年大順選擇了葉適、陳亮的學派作為官方儒學,更是在文化和外交層面上推波助瀾。
一方面以李唐自比,希望武功昌盛、胡人臣服、拓土萬里。事功主義之下,對技術也不是很排斥;一方面又自信正統,天朝上國,華夷有別,自與蠻夷不同,在一些地方又過于死板執著,堅守不放,在文化心態上頗為固步。
看似矛盾,實則情理之中:士大夫用望遠鏡看星星,和士人逼女人裹腳,并不互斥;接受西方科技與文化自信也不互斥,互斥的是天朝上國和平等外交這樣的事。
提前數百年,這沒的說,天朝就是無可爭議的文化科技強勢;如今卻需要面臨以往朝代都不曾遇到過的外部沖擊。
一個朝代的風格,總有歷史的原因,也總是在盛世鑄就的,大順的朝代風格也到了快要形成的時候了。
劉鈺很希望趁著這次機會,能夠促成羅剎大規模使節團入京;國朝使節團去羅剎參加登基大典。讓大順開始意識到外部世界的變化。
不過現在還是漫天要價的階段,在草擬的章程上不能夠直接提帝位的問題,這應該是一個用來談判要價的條件。
兩天后,談判地。
羅剎人驚奇地發現,大順的衛兵換裝了燧發槍,戴上了他們看起來有些眼熟的有瑞典血統的狗皮帽子。
劉鈺把東線之戰搜集到的所有燧發槍都帶了過來,還沒湊夠二百支,索性剩余的人也不混裝火繩槍,而是拄著國公儀仗用的屈刀。
這種換裝,似乎在傳達某種含義。既像是耀武揚威,證明大順在東邊打贏了;又像是在告訴羅剎人,大順已經開始列裝燧發槍,或者至少有意識要列裝燧發槍了。
營帳內,薩瓦伯爵也發覺了大順這邊的異常。齊國公的身邊,多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只是除了衛兵換裝和多出來一個談判副使外,談判的問題還是毫無進展。原來是一個人在營帳內喝茶,現在換成了兩個人在營帳內喝茶。
這一次,輪到薩瓦伯爵坐不住了。
彼得堡剛剛傳來消息,沙皇葉卡捷琳娜一世,因心臟病去世。
這在薩瓦的意料之中,葉卡捷琳娜一世女沙皇,那是真正臂上能跑馬的人物。
當年彼得舉著沉重的元帥杖和人開玩笑,問誰能平臂只用三角肌把元帥杖平舉起來,一堆衛兵都做不到,葉卡捷琳娜一世擼起袖子平臂就舉了起來。體壯胖,又生性不羈,做了女沙皇后更是玩的開,酗酒加一些激烈的運動,心臟病突發而死實在不難料想。
但女沙皇一死,彼得廢太子的11歲的兒子彼得二世,在重臣的支持下上臺了。
彼得大帝死前,為了防止廢太子一系登上皇位廢棄新法支持舊黨,連繼承法都改了。允許女性登基,就是為了防止廢太子余黨和守舊派上臺。
如今11歲的小沙皇上臺,明眼人都知道這就是個傀儡。
11歲的孩子…
眼看,一場禁衛軍政變又要醞釀,一場大規模清洗就要進行。
內部的混亂,薩瓦在外,還能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可外部的問題,讓薩瓦真的坐不住了。
不久前,東線戰場上,大順天子釋放了一些軍官,讓這些軍官轉達俄國在貝加爾地區和雅庫茨克的督軍,立刻退出中國的領土。
這些軍官帶回來的消息,更讓薩瓦坐立不安。
軍官說,大順的攻城手段,很明顯是法國軍校的標準課程。而且在大順軍隊中,發現了法國軍官的身影,甚至可以看到法國王室的鳶尾花旗。
以及…在城中,他們隱約聽到了奧斯曼的軍樂。
這兩個消息,頓時讓薩瓦如坐針氈。
俄土死敵,已經打過三仗了,第四次已經開始醞釀。
至于法國,葉卡捷琳娜一世本來準備把女兒嫁給法王路易十五,但路易十五卻娶了波蘭廢王的女兒。波蘭問題和嫁女兒被拒兩件事,讓俄國剛剛和奧地利締結了反法同盟。
現在,被俘后釋放的軍官卻來告訴他,大順攻城的方法明顯是法國式的、而且還有法國的軍官團在大順的軍中做指導,這不啻于晴天霹靂。
俄國沒辦法在西、中、東三個方向的,都樹立一個帝國級別的敵人。不管是法國、土耳其還是大順,任何一方都需要俄國消耗極大的力量。
俄國有沒有必要,為了遠東,流太多的血?
喀爾喀蒙古的歸順,更讓薩瓦恐慌于漫長的邊境線,需要多少哥薩克和棱堡?
內部政變、外部樹敵,這兩件事加在一起,終于讓薩瓦坐不住了。
眼看著大順又派來了新人,衛兵開始裝備燧發槍、戴上了很有瑞典血統風格的狗皮帽子,這都讓薩瓦決定,先開口。
“貴國使團必須解釋,為何貴國不宣而戰?俄羅斯帝國對貴國的侵略行為,表示極大的憤慨。阿穆爾河流域,已經歸屬于沙皇陛下,你們的行為是侵略。”
薩瓦用的拉丁語。
這一次不用別人翻譯,劉鈺立刻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地圖,鋪在了桌面上。
“黑龍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難道一百年前波蘭人攻占了莫斯科,你們奪回莫斯科是侵略嗎?”
到了真正想談正事的時候,講究個打人不打臉。可在談正事之前的扯淡階段,那就要專門打人專打臉。
提到波蘭攻占莫斯科的事,薩瓦怒道:“貴國的首都,八十年前也被通古斯人占據過。況且,阿穆爾河流域的首領貴族,已經臣服于沙皇陛下。那里自然是俄羅斯帝國的領土。”
劉鈺指著地圖道:“在明朝的時候,這里已經有了駐軍。這是黑龍江江口的碑文,現在碑文仍在,你可以派人跟隨我們去考察。明朝和大順的關系,就像是留里克王朝和羅曼諾夫王朝,理所當然繼承其一切法理之土地。”
薩瓦看著永寧寺碑的拓本,以及詳實的地圖上標準的明朝各個衛所的位置,只能轉而爭辯道:“那時候他們臣服于明朝,但是現在他們的首領已經臣服于沙皇。”
劉鈺大笑。
“華夏天子,和你們不一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夏沒有實爵,只有虛爵。”
“你們的王,全稱是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之王;基輔、斯摩棱斯克、普斯科夫公爵;特維爾王公、彼爾姆王公、梁贊、別洛焦耳斯克…”
報菜名似的把薩瓦之前提交的文本中的沙皇全稱念了一遍,差點憋過去,深吸一口氣道:“華夏天子不是身兼數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說黑龍江流域的一些首領向你們稱臣,那關他們的人民什么事呢?你可以把那些向你們稱臣的貴族帶走,但土地是屬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的,他們早已經向華夏天子表示了臣服,每個人都是天子的直屬臣民,華夏天子為他們的直屬臣民要回土地,這是很正常的事,怎么能夠說是侵略呢?”
說完,又用齊國公做了個例子。
“這位是大順的齊國公。齊是一個地方,難道說齊國公就擁有齊地的主權嗎?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的貴族向你們稱臣,那么他們就不再是華夏天子的臣,華夏天子就要從選一位臣管轄那里的土地。他不再是華夏天子的臣,又憑什么擁有那里土地的管轄權呢?況且,擁有管轄權也并不擁有所有權,難道莫斯科的市長可以直接把莫斯科賣給我嗎?”
兩邊雞同鴨講地打著嘴炮,對于法理的認識根本不在一個頻道,完全就講不明白。
齊國公一言不發繼續喝茶。
既聽不懂,也不想聽,這種嘴炮是最沒意思的。他是信得過劉鈺的,既然皇帝讓劉鈺過來當副手,這種事自然是讓劉鈺去辦。
劉鈺自然是不怕打嘴仗,有了白令“送”的地圖,手里有圖,說話不慌。
扯淡扯到后面,已經扯到了唐高宗李治有萬王之王的宣稱,地圖開疆,痛斥俄國對波斯的侵略。
反正劉鈺不急,他知道俄國現在無力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戰爭,至少在黑龍江流域,是集結不出一支野戰部隊的。
白天吵架,晚上喝酒、吃火鍋。周末休息,出去打獵。
他在拖。
拖俄國的政局出現混亂。
從農歷的七月中一直扯到了八月中,終于拖到了一個轉機。
這一天正是星期天,照例不舉行談判。劉鈺發現俄國的使節團里出現了一批新人,他以為是俄國又強硬了,心里不免緊張。
可第二天,一直和他們談判的薩瓦不見了,出面的卻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也是個伯爵。
劉鈺讓齊國公寫了個條子,拿了二百兩銀子的公款,花錢賄賂了一下俄國使團的人,問清楚這老頭的身份后,頓時激動了。
這老頭,叫彼得·安德烈耶維奇·托爾斯泰。應該就是那個托爾斯泰的老爺爺,出生那年正是大順荊州大戰陣斬勒克德渾的那一年,如今已經八十多了。
這人干過一件事…就是他去那不勒斯,把如今小沙皇的爹、當年的廢太子抓回來的。也是他,做審判長判處廢太子死刑的。
背鍋俠。
再明顯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