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大膽,操作起來卻得謹慎。
劉鈺心里倒也清楚,朝廷的戰略圍繞著齊國公談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完成兵力調動,力求一擊成功。
戰略是對的,只是這個戰略里,劉鈺可能就只能有個“繪輿圖、拓石刻”之功,封個勛頂天了。
他腦子轉了轉,覺得還是看看再說。
俄國人現在東進的策略,頗像是62年之前的印度:毆打一眾土著小邦打的非常開心,經常八百破三千。明知道要對上一個大國,但確信需要打一場才能確定邊疆到底在哪,心里才算有數。
這黑人工程師跑到松花江畔,而不是去貝加爾湖南岸,顯然是俄國人希望繼續試探前進政策。
想試探出邊疆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劉鈺看來,這倒是個大軍功:怎么說,這也是個名義上的彼得養子。
諸夏文明下的義子和東正國家的教子并不是一個意思,可這就在于怎么操作、怎么吹。
使使勁,若是能把這人抓了,大可以吹成是“一戰而擒敵酋之螟蛉”。反正朝廷里的人也搞不明白這其中的區別。
唯一的問題就是看起來李淦等人也不是傻子,更不是自己的野爹,自己怎么弄都能寬容。
真要是自己為了私功而壞了朝廷的戰略,驛站兵馬還沒準備好就擅開邊釁以至俄國人有所察覺…別說功勞了,可能腦袋都得落地。
“再議、再議。腦袋別熱。”
暗自提醒了自己幾句,這才壓下去心頭浮起的沖動。
不過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那大膽的想法做不做先擱置,但卻不能放過眼前這幾個人。
真要是機會來了,手里沒人用可不行。
于是叫身前跪著的那幾個邊軍府兵先起來,其余人都起來了,唯獨那個領頭的杜鋒還在那跪著。
劉鈺明白他的意思。看起來這人是要走武德一途,雖說邊軍劫掠商隊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拿到明面上依舊是個大罪。
“別跪著了。我讀書少,可論語最起碼還背過幾篇。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出師表亦言: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
“有司有司,就是有關部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覺得我有這個權責管嗎?我雖是個勛貴子弟,可也沒膽子把手往邊軍里伸。抓你們出來,其實就兩件事。”
“一則這件事是機密事;二則你們把我的馬給射死了,總要有個說法。”
聽起來好像是不嚴重,可杜鋒卻依舊跪著,心里也明白。
這些人去干什么,大致猜到了。
隊伍里的馬死了,這馬又不是個人的私產。如何死的,自有人管轄,總得說明白了好對賬。這件事倒是好解決,杜鋒心想總得先拿出個態度,最起碼破財免災了。
“大人,我等也有自己的馬,就在下游不遠。我們射死了大人五匹馬,自然也賠上大人的馬。”
一匹馬可是不少銀子,府兵出征的馬匹都是自備的。沒有合格的馬,就只能去當步卒,戰功少、容易死,最關鍵的是搶不到什么戰利品。這一波銀子沒搶到,還先賠了幾匹馬,著實心疼。
可比起被人捏在手里的小辮子,這幾匹馬也算不得什么了。
杜鋒心想,我對幾何之類的學問深惡痛絕,卻每日苦讀,就是為了升官發財。
若是這事捅上去,這官可就沒得做了,這些年讀書不都白讀了嗎?早知這樣,學什么幾何啊?還不如學學木匠呢。
眼前這廝嘴上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你這般年輕肯定家世深厚,定是能通天的。到時候隨便在奏折上提一筆,那還有我們的好?
又想,當皇帝的居于深宮,懂個屁的邊軍事?
估計滿腦子都是三代之治,以圣人為榜樣,以為天下軍卒都該如岳家軍一般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到時候豈不震怒?
人都愛錢,也不知道眼前這位得多少銀子能打發了?
想到這,杜鋒又跪倒一拜道:“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劉鈺呵呵一笑,裝腔作勢道:“你啊,還是太年輕。你說我這事要是不提,萬一有人知道了參我縱容不法,你說我咋辦?陛下要是知道了,這事又該怎么處置?我的確沒權處置,可既是遇到了,就得如實上報。你說對吧?”
他越是說的平易近人,杜鋒心里就越是不安。雖然涉世不深,卻也明白這隊伍里,肯定不是劉鈺一言堂,誰知道藏著多少眼線密探?
可事已至此,只能不斷重復道:“請大人高抬貴手。在下寒窗苦讀十余年,一心想要飛出這苦寒之地…”
劉鈺哈哈大笑,反問道:“我是你爹嗎?”
“呃?”
杜鋒一怔,隨后有些發怒,可想著命運前途捏在別人手里,只能壓著火氣道:“大人說笑了,自然不是。”
“還是了!不是親爹親娘,誰會自己冒著風險去搭救別人?這事我不說,事后出了事我就得擔著責任。咱倆剛剛認識,你卻覺得我能為了你擔這么大的責任?你腦子沒病吧?”
“你說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鳥,出了事卻盼著別人都是圣人,真的是當得起‘幼稚’這倆字。”
話說的通透,淺顯卻在理,杜鋒心中一沉,面如死灰。
是啊,人家又不是自己爹娘,為啥要擔著風險幫自己?就算賄賂,自己家里那幾個錢,人家真的能看得上?再說了,若是換了自己,第一次領這么重要的差事,肯定會想方設法做到完美,易地而處,自己怕也是如此。
想想自己這些人逼著自己去讀那些厭煩的書卷,只為了將來升官發財,前日還在吹逼日后當軍門,今日這夢就生生斷了。
他終究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想著想著,眼淚竟是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劉鈺也沒嘲諷,自己是兩世為人,年輕雖小,心早老了。將心比心,若自己十七八歲高考前,被人舉報偷竊搶劫取消考試資格,估計自己也得哭。
眼見著杜鋒的淚珠子在臉皮的油脂上結成了冰珠子,劉鈺揮揮手道:“起來吧。事已至此,我就只能送你一句話了。將功補過。”
“本來,這事既是發了,你們也走不了了,就得跟著一路做完這件事才能回去。既是如此,也算是我給你指一條路了,將功補過就是。”
杜鋒茫然地站起來,心想,這得多大的功,才能補這個過?
劉鈺示好一般拍了拍杜鋒的肩膀,問道:“你們既是來拖延我們,你爹又是翰朵里的折沖都尉,想必是你們傳信回去,你爹就會帶人來?”
“是。”
“你爹幾個兒子?”
“家父就我一個兒子。大人若是想機密行事,在下需得寫些文字留給家父。不然家父以為我被商隊劫了,縱是跑到羅剎城堡也要追上的。”
他自覺乖巧,倒是處處替劉鈺想著,就盼著到時候劉鈺能美言兩句。
劉鈺早就想到了這個,他如此問,用意卻不在此。
心道:既是你爹就你一個兒子,那好辦了。
聽聞盜墓賊都是老子在洞口、兒子下洞,若是反過來兒子得了寶貝悶死老子獨吞的事常有,卻鮮有聞老子悶死兒子的。到時候真要干點什么,你爹也得把身家性命賭上去搏一搏。
這事裝在心里,絲毫不提,只當他在意的是怕杜鋒的老子追來壞了事,便道:“既如此,你也算想的周到。我提筆寫一封信,你留個信物,我自找人送去。”
說罷,翻出來紙筆,就用馬血為墨,給翰朵里衛的折沖都尉寫了一封信。信上也沒說具體什么事,只說有機密事,附上了自己和驕勞布圖的印信。
叫來饅頭,囑咐了一番,讓饅頭去送這個信,就一直住在翰朵里衛等他們回來。
“去了之后…”
還沒等劉鈺吩咐,饅頭笑道:“三爺,京城里咱們都夾著尾巴做人,國公連你在京城騎馬都不準,你放心吧,我跟了你這么久,事情輕重還分的清楚。只是三爺一路小心。”
劉鈺心想倒也是,又悄悄叮囑了幾句別的私密話,確定饅頭懂了他的意思后,這才讓他走。
饅頭拿了信,派了幾個人揪著杜鋒,一起去了上游斷后的那人那里。把那個老六也抓到了隊伍中,牽走了他們的馬匹,就剩下饅頭一個人在那等著邊軍大隊前來,以便面談交涉。
之后的幾天,就無比順利,杜鋒等人在隊伍里也老老實實。
走了三天,終于看到了松花江,距離羅剎人的城堡就不遠了。
江北岸,遠遠看去,立著一個巨大的松木的十字架。
和天主、新教的十字架都不一樣,正教的十字架像是一個“豐”字,下面有些歪斜。
靠近到那個巨大的木頭十字架,上面居然還有一些字,都是俄文。
劉鈺也不認得,就看到了上面有幾個數字。
找了個懂俄語、認識幾個俄文字的看了看,問道:“寫的什么?”
那人皺了皺眉,會說俄語的隊伍里有幾個,但是認得俄文字的,就這么一個,也是個二半吊子。
看了好半天,似乎有些不敢說,好半天才道:“回大人,上面的意思是…”
斯捷潘諾夫,1615—1683,生于梁贊、死于馬上。距離契丹京城最近的哥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