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碼頭補給的時候,收到京中快馬來信的。那時候,官船已經快進入順天府地界。
從錦城府北上路途遙遠,因急著給時雍看病,他們行程安排得很緊,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趕路,也始終與京城保持著聯絡。
尋常來往的信函,都是從驛站轉發,而這次卻是專程快馬送來,已是有些不同尋常。在拆開那火漆封緘的時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發顫,許是在心里猜測的次數多了,那種不祥的預感便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開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時雍發生的情況,不是燕穆預料過的任何一種。
沒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壞。
至少,她仍活著,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將信函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個字要傳達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錯誤。可惜,白紙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錯都難。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側,看到了他情緒的波動,臉色也閃過一絲細微的變化。
燕穆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而是問: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擰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頭。小郡主說,翻到一頁醫書,有些許不懂,要去請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發怔,“不是同你說過了嗎?你專心在看信,還應了他們一聲…燕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陽穴,搖頭。
“哦。走神了。沒事。”
云度抬頭,“王妃如何?”
燕穆遲疑一下,“有所好轉。我過去看看小世子,順便稟報公主殿下…”
那兩個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貴得很,燕穆將他們看得很緊,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緊張,尤其在收到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內心,已經有些慌亂。
他感受到了恐懼。
一種令他窒息的恐懼。
只是,燕穆不敢將情緒表現在臉上。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經歷不住這樣的打擊…須得小心說話,將傷害降到最低。
趙信中也有叮囑,暫時不可將真相告之于通寧公主和兩個孩子,只是以“離魂癥”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寫這封信時的趙是什么感受。
不知趙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時雍的宋阿拾當成“離魂失憶”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誰與他無關。離去的人是時雍。
是時雍沒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個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寧公主的親生女兒,二者并無不同。
對臨川和萇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無不同。
而趙…
是否也能坦然接納這樣的改變?
燕穆心里暗流奔騰,如山河輪轉,星辰變化,情緒煩亂不堪,偏生臉上還得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燕穆剛到通寧公主的艙外,就聽到萇言清脆的聲音。
“外祖母,萇言想多學一些,快些做神醫。”
陳嵐輕笑,“我們萇言真有出息,這么小就想做神醫呀。”
萇言小腦袋重重地點了點,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卻撫摸著趴在軟墊上的大黑,甜絲絲地說道:
“萇言做了神醫,便可醫治我阿娘的病了。”
來京之前,燕穆同臨川和萇言都說過,父母之所以沒有回錦城,是因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們要北上來探望生病的阿娘,順便看看京中的至親。
萇言當時沒有說什么,也沒人想到小小丫頭會這樣孝順,將此事牢牢的記在了心里。
剛開始上船的時候,萇言有些暈船,嘔吐了好幾次,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有放棄學醫。大家都認為小丫頭確實偏愛醫術,學得如癡如醉,著迷入魔。
豈料,她竟存了這份心思?
陳嵐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將萇言好一頓夸。
外祖母最愛萇言,臨川卻也不吃醋,因為他是男子,父王說,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寵愛,男子漢是要頂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態,小肚雞腸。因此,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看妹妹在外祖母懷里撒嬌,然后默默地想著阿娘的病,覺得不同尋常。
臨川小小年紀,心思卻是比萇言復雜許多…
“小民參見通寧公主,參見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門外做了許久的思想斗爭,這才鎮定如常地進去請安。
陳嵐看著他,很是隨意一笑,和氣地抬抬手,說道:“燕大俠免禮。小蠻,為燕大俠看座。”
燕穆連忙拒絕,遲疑著道:“小民是來告知殿下,約摸還有三日,船就到京師了。”
三日?
萇言第一個跳將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還有三日,萇言便可以見到阿爹和阿娘了。”
陳嵐眉目也松緩了些,對燕穆說道:“這些日子,有勞燕大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紅血絲,也知道這一路上,為了護衛他們一家子,燕穆費了多少心思。因此,陳嵐對這個少言寡語卻行事穩重,有禮有節的君子極有好感。
“燕大俠無須客氣,出門在外不比府中,虛禮可免則免。”
燕穆謝過恩典,看了看兩個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還有一事…”
陳嵐看出他的猶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蠻,你帶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會兒。”
小蠻剛應一聲是,臨川就站起來,微蹙眉頭看著燕穆,語氣與神態皆是超出年紀的冷靜。
“燕叔,方才得聞有京師來信。不知信上說什么了?”
燕穆心里一驚。
臨川不像萇言那么好糊弄。
他會這么問,就表示他已經懷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謊,又不知當如何啟口,望了陳嵐一眼,“等我先稟報公主,再與小世子說道,可好?”
臨川面色不動,“信中可有提到我母親的病情?”
“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趙臨川追問。
“大好了。”燕穆硬著頭皮道:“前陣子有五感失調之癥,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來。”
萇言睜大眼睛,喜色地問:“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師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們有沒有告訴阿娘,萇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著萇言趴在幾上,小手揮舞著那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實在說不出傷她心的話來,勉強一笑。
“沒錯的,用上了那個方子。屬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學醫術,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謀劃策,立了大功呢。”
萇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開心。醫書上說,郁生百病,消郁化結,阿娘一高興,病可不就好了嗎?”
陳嵐笑道:“我們萇言真是聰慧。”
燕穆也跟著笑著夸獎。
于是,聰明的萇言被小蠻帶著出去玩耍了,而“不聰明的”臨川留了下來,等妹妹離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禮。
“還望燕叔如實告之母親近況,以免我作胡亂猜想。”
燕穆暗嘆一口氣,看了臨川一眼,慢慢低頭,走到陳嵐面前,深深揖禮。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離魂癥。對光啟二十二年水洗巷張捕快滅門案發生以后的事情,無半分記憶。”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大黑。
它方才還在假寐,聞聲脖子便抬了起來,雙眼突然生出一抹厲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陳嵐的臉,也以看得見的速度僵硬。
“離魂癥?”
“是。”燕穆硬著頭皮道:“王妃失去了后來的記憶。醒過來時,只記得自己去張蕓兒家被暗算的事情…”
陳嵐臉上驚疑不定。
“怎會如此?”
“這到底是何種樣的毒物,可致人如此變化?”
這兩個問題燕穆都沒有辦法回答她。
陳嵐思忖片刻,突然抬頭,大聲吩咐:“快,快去請褚老來,就說我有事相商。”
丫頭小如嚇白了臉,應一聲便匆匆跑了出去。
臨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將小手覆蓋在陳嵐的手背上,寬慰地覆上去握住,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又慢慢轉頭看燕穆,平靜地問:
“燕叔,不知信在何處?可否讓臨川一觀?”
燕穆眉心驚跳,心臟突然懸了起來。
他已經有些怕這個小世子了,聞言不敢看臨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機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臨川唔了一聲,“是父王來信?”
燕穆臉色鎮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爺親筆所書。”
臨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點點頭,沒有再問,而是掉過頭來,問陳嵐。
“外祖母,我可否帶大黑出去玩耍一會兒?”
陳嵐此時已亂了心神,聞聲點頭,摸了摸趴在她腳邊的大黑:“去吧,同萇言一起玩耍。”
臨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卻耷拉著,似是不想走,狗腦子不住往燕穆身邊湊。
燕穆知道這條狗是自小跟著時雍長大的,感情比他還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聽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著燕穆,仿佛想要知曉更多,不肯離去。
看著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澀,差點落下淚來…
是他們的主子沒有了。
他和大黑的。
京城迎來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溫,連續下了兩天雨,天氣濕冷冷的,凍手凍腳,很是涼寒。
船靠碼頭那天,細雨未停,碼頭上濕漉漉一片,放眼望去,運河上白茫茫的霧氣,將天地籠罩得模糊不清。
錦城王府的馬車就停在碼頭上,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很是壯觀。
趙親自帶了侍從到了碼頭來接孩子,他的身邊,站著的是錦城王妃——宋阿拾。
陳嵐帶著臨川和萇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隨從也都跟了出來,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著下船。
萇言最是興奮,遠遠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揮舞小手,放開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趙朝她抬了抬手,不見旁邊的女子動作,沉聲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趙,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爺。”
“是,王爺。”宋阿拾略略低頭,在趙面前完全不如時雍那般氣勢,說話也十分緊張和小心,“奴婢盡力…保護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讓他們受到傷害。”
趙的臉又黑了幾分。
“不可再自稱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這些天來,宋阿拾的身邊圍了許多人,不停地告訴她,這幾年來,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無所知。
她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嫁給了趙,還生育了兩個兒女,也想不到,她的親娘是當朝的通寧公主,而她的親爹是兀良汗王巴圖。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亂了。她才像是那個突然闖入異世的女子,與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連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記憶,缺失的光景,讓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時候,連自己到底是誰都搞不清楚。
不過,相對于那些拼命想要為她找回記憶的王氏和宋香等人,還是趙的做法,讓她更為安心。
趙直接告訴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占據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著她的名字,卻與她大相徑庭。這些所有與她有關的豐功偉績,全都屬于那個女子——時雍。
宋阿拾不明白為何會發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現實。
——時雍是個女魔頭,她無所不能。
而此刻,趙要她扮演的是一個母親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趙不想讓臨川和萇言受到傷害,也不希望時雍在意的那些人,因為時雍的事情而難過。因此,她須得牢守秘密。
“阿娘!”
萇言奔跑著下了船,不要丫頭打傘,提著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過來,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頭,又甜甜地笑。
“阿娘,萇言好想你呀,你有沒有想萇言呀。”
宋阿拾動了動嘴皮,余光掃到趙眸底的厲色,弱弱地說了一聲。
“想。”
萇言很是敏感,她察覺到母親的不對勁,眉頭微揪,歪著腦袋問:
“阿娘,你是不是病體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對待這個陌生的女兒,她完全沒有辦法進入狀態,再次僵硬地點點頭。
“是呀。”
趙沉聲道:“萇言還不上馬車?頭發都濕了。”
說后面一句的時候,趙冷冷掃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時雍在,是斷不會讓萇言淋著雨說話的,宋阿拾察覺到大都督的態度,這才反應過來,彎腰就要去抱萇言。
“阿娘抱你上馬車好不好?”
“不好!”萇言拒絕地退后兩步,板著臉看著她。
宋阿拾臉上頓時慌亂一片,卻又聽萇言嘻嘻地笑了起來。
“萇言長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勞累。走吧,萇言扶著阿娘上馬車。”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著娘親往馬車走,宋阿拾如臨大敵,身子緊繃著,不敢犯下一點點錯——她實在太害怕趙了。
母女兩個走在前面。
這時,陳嵐和臨川等人陸續下船走過來。
看到宋阿拾就這么掉頭離去,陳嵐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適。以前的時雍是不會這么一走了之的。這么許久不見,時雍肯定會等著她,向她問安,再笑著問她旅途安好…
臨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沒有動。
趙冷著眉梢,掃了眾人一眼,最后視線落在燕穆的身上,與他交換一個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離魂,尚未恢復過來,與以前恐有諸多不同,也常忘禮數,你們不要往心里去…”
陳嵐笑了起來,立馬緩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禮數可免則免。走吧,下著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臨川彎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頭觀察片刻,小聲道:
“大黑,幾個月工夫,你為何與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頭看著臨川,尾巴搖了搖,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看到時雍就興奮地往她身邊撲。他一直跟著臨川,慢行慢走,坐馬車時,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黏在時雍的身邊,而是躍上臨川的馬車,便在他腿邊臥倒了。
“大黑?”
臨川扳起大黑的狗頭,仔細端詳它。
“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將下巴搭在臨川的掌心里,一動不動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氣一般。
“父王。”臨川撩開簾子,四處尋找著,發現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沒有同母親一道乘車,而是單獨騎著一匹馬,走在雨中。
聞言,趙打馬走了過來,往里頭一望。
“怎么了?”
臨川抱起大黑給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趙凝目看來,大黑眼神哀傷,軟趴趴地靠著臨川,無論臨川怎么扳動,他都不掙扎,不抗拒,也不熱情。
甚至看到趙的時候,也不復往昔的親近。
“大黑。”
趙躍下馬來,捏住馬鞭,彎腰鉆入車廂,順了順大黑的毛,突然低啞著嗓子。
“我知道,你沒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著她了。
趙閉了閉眼睛,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把下巴擱在大黑的頭頂,輕輕摩挲著,仿佛就要落下淚來。
大黑這時動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趙的臉,然后望著他,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像是一條被人拋棄、無家可歸的狗子。
臨川驚疑地發現,父王的眼神,與大黑是一模一樣的。
“父王。”
“嗯?”趙看兒子時,恢復了幾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為母親的離魂癥憂心嗎?”
聽到兒子的詢問,趙遲疑片刻,垂下頭來,又是淡淡嗯了一聲,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許多事情要做。拜見皇伯伯、太子哥哥,還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時候,謝放叔叔會為你安排好行程。你帶好妹妹。”
臨川道:“那你呢?”
趙不看他,語氣淡然,“為父還有別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兒女和妻子更緊要的?
臨川不像萇言那么多話,卻有一顆與妹妹同樣七巧玲瓏心。
“父王…”
臨川猶豫地問:“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趙心里微微一怔。
這孩子心細如發,在他面前實在太容易露出破綻。想到往后還有不知多長的歲月,趙思忖一下,沒有辯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過問。”
“哦。”臨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父王放心,無論發生什么,兒子都不會告訴妹妹。”
趙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來的孩子,沒有說話,而是拿剛摸過大黑的手,摸上了臨川的頭。
“孺子可教。”
這場雨下了好幾天,路有些難走,車輪子打滑,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黃昏已至,一家店鋪門口的風燈在晃晃悠悠地擺動,馬車停了下來,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頭上戴了一頂帷帽,掩了大半邊臉,他跳下車,又返身抱下來一條老狗,摸摸老狗的頭,對車夫道:
“在外面守著。”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里走。
白執立在車邊,拳心捏得緊了又緊,最后,無力地垂下,幽幽嘆氣。
“店家。”趙邁入門檻,看著柜臺里的掌柜,沉聲道:“鏡子能修嗎?”
掌柜的抬頭,看到是他,怔了怔,臉上露出一副尷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個鏡子…老兒著實修不好。別說修了,老兒連見都沒有見過呀。”
趙問:“那店家可曾為我打探。”
掌柜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在他給的銀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釋,“我這縭妝齋所用的鏡面,已是最好。莫說京城,遍尋天下,也不會有比我家寶號更為精致的鏡面…可你那鏡子的材質屬實未見,碎成那般,也修補不了。”
頓了頓,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趙失望,嘆息一聲,又道:“倒是你說的那個桃木鏡柄,你若能畫出模樣,有些依照,老兒或是可以仿造出來…”
趙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著他,夾著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無聲無息。
“誒,誒,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沖趙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鏡柄,做是不做?”
趙頭也不回,“不用了。”
沒有了鏡子,要一個鏡柄做什么?
邁出店鋪的時候,趙輕撫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車。因為下雨,街面上靜悄悄的,幾乎看不見行人。馬車迎著昏暗的光線慢慢行走。沒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霧中,有一個牽著馬的老者,頭戴斗笠,身披 蓑衣,安靜地站立在長街旁,默默地目送馬車遠去。
等馬車變成一個看不清的小黑點,老者這才翻身上馬。
“駕!”
慶壽寺。
覺遠正在禪房養傷,聽沙彌稟報說甲一求見,捋胡須的手微微一頓,長長嘆息了一聲。
“到底還是來了。”
甲一冒著風雪上山,身上早已濕透。
他在禪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來卻對他道:“師父說,施主遠道而來,著實辛苦,還請前去廂房,換一身干爽禪衣,休息片刻,晚些時候再同他說話。”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沒當場丟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對于覺遠,他就沒有那么客氣了,直接推門沖進去,站在覺遠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語。
“大師為何不見?”
覺遠看他一眼,“
小童未向施主轉達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著臉,解下身上蓑衣斗笠,棄于一旁,慢慢朝覺遠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處,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來,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師商議,就幾句話的工夫,用不著浪費寺中的清水和禪衣。”
覺遠半閉上眼捋胡子,長嘆一聲。
“那日,我被錦城王抬入無乩館,已經被逼問過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卻仍是問:“趙逼你什么?”
覺遠苦笑,“問我王妃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說?”
覺遠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無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師父毫不遜色。”
覺遠略微意外,遲疑道:“錦城王也是如此說的。”
甲一沉聲,逼視著他,“覺遠,你我之間就不必兜彎子了。我此次前來,就是想告訴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鏡。”
覺遠故作訝異,“哪一把桃木鏡?”
甲一突然紅了眼睛,盯著覺遠許久,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齒地道:“天壽山皇陵,在我日夜守護的帝王陵寢中,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鏡。”
說到這里,甲一略略變了臉,目光冷厲地逼視著覺遠。
“你明知老夫來慶壽寺是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說什么,要做什么,還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這幾十年,是跟狐貍學的修行吧?”
覺遠訝然地看著甲一,沉吟片刻,搖頭嘆息。
“若今日是錦城王說這話,老衲不會意外。不該是你,甲一。”
“為何不該是我?”甲一冷聲反問:“除了你我,又有幾人得知當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邊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鏡。
據甲一了解,恰與那把讓邪君爭搶不休甚至為此喪命的鏡子有幾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認為這中間肯定存在某種關聯,只要打開皇陵,啟出桃木鏡,說不定就會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時,找回那個讓趙愛入骨髓的時雍來。
甲一想到這里,語氣和緩一些,朝覺遠行了個禮。
“大師慈悲之人,萬請成全。”
覺遠并沒有甲一的乍怒乍緩而生氣,只是冷靜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號,喊一聲阿彌陀佛。
“老衲以為,以施主的心智,斷然不會做出如此荒唐此舉,也不應該想不到,要取鏡子難如登天。且不說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說陵里的機關,豈是常人能解?”
甲一厲喝,“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不成?總會有辦法。”
“甲一。”覺遠平靜地看著他,“你入戲了。”
甲一瞪著眼看他,呼呼喘氣。
覺遠瘸著一條腿,走過去推開窗戶,任由雨點和寒風灌入禪房,擊在他不算厚實的僧衣上,獵獵而動。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該動的腦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沒有法子。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如此。時雍必須回來,她還有兩個孩子,你是沒瞧見,是多么好的兩個孩子,他們不能沒有娘,阿不能沒有她。”
“荒唐!”
覺遠冷聲沉喝,直視著甲一。
“他們有娘。宋阿拾就是他們的娘,趙也有妻子,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樓宋家的女兒,也是通寧公主的養女。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聲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喜愛的不是她!”
“喜愛?”覺遠皺眉看著甲一,許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愛而不得,與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濁氣差點沒有收回來,直接朝覺遠臉上吐去。
“胡說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這老和尚。”
覺遠道:“你心儀皇陵里葬著的那位,卻又想親手去挖她的墳?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氣,冷冷道:“我是為了拯救她的兒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靈,絕對不舍阿如此受苦,更不會忍心看著萇言和臨川失去娘親。”
“那只是你的執念。”覺遠冷眉冷眼,一句一嘆地開導他,“你擺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這冷風冷雨都吹不醒你嗎?你不是趙的親爹!你該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該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從出生起,便是我兒。他會喊的第一聲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親,我是。為人父母者,無不為子女計深遠,老和尚,我可憐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體會不到這般情感,我可憐你,教出來的徒弟,一個比一個背叛更狠。因為你只有所謂的仁慈,卻不懂大愛。”
覺遠胡子被氣得一抖一抖,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我方才說錯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著覺遠道:“我今日來,不是與你商議的,而是支會你一聲。
我要那面桃木鏡,
為帝后陪葬的桃木鏡。”
說罷他轉身,撿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離去。
“甲一!”
覺遠喚他不應,想追,腿腳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無寶相端莊的模樣,而是氣恨咬牙。
“你可知此舉,將會引發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應,哼一聲,邁過禪房的門檻兒,將木門摔得砰聲作響。
“沒用的,鏡子你拿不到!沒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門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來越快。
風雨未停,從窗戶灌入,覺遠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阿彌陀佛!”
咔嚓的踏雨聲,漸行漸遠。
甲一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雨霧中,騎上馬絕塵而去。
覺遠重重一嘆。
“先師啊!這是作的什么孽哦。”
光啟三十年十月底,通寧公主陳嵐返京。這時,距離四月開始的那場北伐之戰,已過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國再次回到相對和平的穩定狀態。
南晏在京師動蕩后,光啟帝下定決心要重整江山。連下數道圣旨頒布新政,革舊弊,誅亂臣,整肅朝綱。于民間,則是減免徭役賦稅,開商路、重農耕,讓天下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一片欣欣向榮。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長久的內亂之中。來桑和烏日蘇兄弟兩個斗得你死我活,再無余力來犯他國。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強勢干預下,雖然避免了眼下的戰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終是愛子,沒有堅決地處理掉烏爾格,為北狄今后的內亂埋下了隱患。
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親使備禮,準備來年開春后,讓北狄大妃陳紅玉攜兩個幼子回娘家探親。據說,單是裝帶漠北特產和禮品的馬車都需要數百輛之多,很是隆重…
光啟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師同時迎來了兩個兀良汗特使。他們分別受大皇子烏日蘇和二皇子來桑派遣,二人都是聽聞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來慰問品的。
特使入京面見大晏皇帝之前,在驛館里就因為誰才是正統的兀良汗王發生了爭執,繼而大打出來,聚眾斗毆。若非驛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濺當場。
后來,是錦衣衛指揮使晏靳新前往調停,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發生爭執,紛紛要求大晏皇帝承認其自家主子的正統地位。
光啟帝聽他二人吵了一個多時辰,腦仁發脹,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務,應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選擇”為由,說了些場面話,收下禮品,就將人打發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問禮,沒有開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無乩館。
此時的大晏,奉天門事變時宮中被焚的宮殿尚未修繕,新興的內閣勢力與老舊的權利集團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啟帝卻十分體面地以培養太子的能力為由,將一些難辦的內政都交給了趙云圳,自己每日里私服出宮,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體未愈的寶音,要么去無乩館陪趙下棋,再一次開啟了他清閑皇帝的日子。
時雍剛剛出事的那陣子,趙是不怎么理會光啟帝的,導致皇帝常常熱臉貼冷屁股。這陣子可能是因為王妃“病愈”了,趙對光啟帝的態度改善了許多。至少,在光啟帝看來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齊家。
光啟帝萬分欣慰,抓緊機會同弟弟重修舊好。
誰能想到,兄弟兩個下了半個月的棋之后,趙突然提出要認祖歸宗…
這本來是一樁好事,問題在于,他認祖歸宗的前提是要當孝子,開啟天壽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墳?這是哪門子孝道?
光啟帝勸哄幾句不成,當場摔了棋子,指著趙的鼻子破口大罵。
趙垂目而坐,未置一詞,卻是那條老態龍鐘的大黑狗,將棋子叼了回來,放在棋盤上,然后端坐皇帝面前,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趙炔從未在一條狗的眼里看見過那么多的情緒。
哀求、憂傷、還有…欲滴未滴的眼淚。
趙炔滿腔怒火終究是發不出來,最后拂袖而去。
維持了僅僅半個月的“兄弟情”土崩瓦解。
趙云圳看親爹在宮中一個人生悶氣,多日不出宮去找阿叔,成天關在寢殿里哪也不去,不由納悶,特地請去慰問。
然而,待聽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趙云圳卻無語地對光啟帝道:“阿叔要盡孝,不是好事嗎?”
“荒唐!”光啟帝氣不到一處來,對著兒子就劈天蓋臉地訓斥,“祖墳干系子孫后代富祿興衰,干系江山社稷、大晏興亡,豈是能隨便動的?你聽說過誰家沒事就挖祖墳的?”
趙云圳揪著眉頭看親爹。
“咱家的老祖墳,不都在應天府嗎?”
話沒有說完,看光啟帝已氣得吹胡子瞪眼,趙云圳清了清嗓子,收斂了神色,語氣正經了不少。
“父皇,此言差矣。宮殿房舍修建日久,需要重建翻新,以使居處安閑舒適,不說王公貴族之家了,便是民間百姓,家中房屋也時常修葺,有條件的更是屢建新宅,安居樂業…你說皇祖父和皇祖母,怎么就不能住新房子了?怎么就不能修補修補,刷點彩漆,讓他們也住一住新房,高興高高?”
趙云圳大概認為自己說得實在有理,完全看不見趙炔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說罷還重重點頭。
“依兒臣看,阿叔是大孝,父皇才是不孝。”
“混賬!”光啟帝氣得拍桌子,冷眸圓瞪,“不孝子孫!不孝子孫說的就是你們叔侄兩個。”
“父皇。”趙云圳嚴肅地道:“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好生衡量,哪頭輕,哪頭重吧?兒臣以為,便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泉下有知,也定會依從阿叔的…”
說罷,趙云圳幽幽一嘆,學著大人的模樣,一本正經地分析。
“父皇,你和阿叔一母同胞,為了你的帝位穩固,皇祖父犧牲了阿叔,再往后,父皇你的子子孫孫可稱王為帝,而阿叔呢?他的子孫,偏居西南,即便世襲藩王,可誰說得準,你我都百年后,帝王家還會不會善待他們?”
趙炔的面容漸漸變色。
趙云圳蹲身下來,仰頭看著皇帝。
“父皇可曾想過,是趙家欠阿叔,阿叔從來不欠趙家?”
光啟帝重重閉上了眼睛。
趙家有負趙,趙從未負趙家。
光啟三十年十一月中,光啟皇帝大肆加封北伐功臣將領,犒賞三軍,同時昭告天下,因天壽山帝后陵寢時常漏水,予以修葺,因念及錦城王趙一片孝心,由趙負責督工,指派工匠等完成修葺事宜。
圣旨下達無乩館那天,風和日麗,上天難得露了個好臉,照得青磚碧瓦光彩照人。
傳旨太監羅椿一臉喜色,等著拿錦城王的賞賜,可入得大殿,卻不見王爺的人,只有甲一迎上來。
羅椿愣了一下,“王爺呢?甲老板,煩請王爺出來接旨吧。”
甲一歉然地道:“老夫已差人去請。公公在花廳稍候片刻,先吃會兒茶…”
羅椿知道錦城王是簡在帝心的人,哪里敢在意這點怠慢?他一臉是笑地跟著甲一進去,“好說好說,府上的茶不輸大內,咱家茶蟲都勾出來了。”
甲一陪他入內,側目朝侍衛使了個眼色。
無乩館,后院里。
謝放匆匆進去,在房里沒有看到趙,又出來,看到宋阿拾和一個小丫頭在園子里,上前行禮。
“王爺在哪里?”
謝放是趙身邊的人,對時雍和趙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自從宋阿拾醒來,那聲“王妃”他是叫不出口的,索性就沒了稱呼。
宋阿拾看到謝放,怯怯地回了個禮。
“我不知。不過,早些時候,臨川和萇言想去遛狗。興許王爺陪他們去了吧?”
王爺行蹤,怎么會告訴她?
不僅不會告訴,她這個“母親”連與他們同行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妻,又不是妻。是娘,也不是娘。
日復一日,她只能在這偌大的府中,度日如年,如坐針氈,卻又無能為力。
謝放大體明白她的尷尬,看一眼,點點頭便轉身走了。
無乩館有一個后花園,種有一些花草樹木,有假山亭臺,還有兩塊小菜地,以前時雍便喜歡帶大黑在那里玩耍,若是沒有人遛的時候,大黑自己也會去那里遛自己。因此,謝放沒做他想,徑直繞過院子,往后花園而去。
入冬后的園子,荒涼一片。
謝放在里頭走了一圈,沒有聽到人的聲音。
有萇言在的地方,是不會冷場的,那只能證明,王爺不在這里。
謝放皺了皺眉,剛要轉身走,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道涼薄的聲音。
“找什么呢?”
后花園靠房舍的那頭有兩棵大桂樹,入秋便香飄十里,這個時候早已不聞桂花之香,但桂樹四季常綠,枝葉繁茂。
謝放抬頭,看到樹上坐著個人。
他后背倚靠著樹干,一只腿微微地曲起,一副慵懶的模樣,半副鐵制面具泛著淡淡的寒光。
謝放沉下臉,“你坐樹上作甚?”
楊斐雙眼銳利的盯住他,“是我先問你。”
謝放收了收脾氣,平靜地道:“我找王爺。羅公公請來傳旨,想必是為了修葺皇陵一事,須得馬上通知殿下。”
趙想開皇陵的事,謝放和楊斐都知情,因此,楊斐沒有表現出半點意外,而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
“我在等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謝放皺起眉頭。
楊斐道:“農莊的呂姑娘今日要送菜過來,順便看看這個后園的菜圃里能種些什么小菜。我在這里等她。”
自打時雍生病,呂雪凝便常來探望,楊斐曾陪時雍去過農莊,同呂雪凝也算熟識,可是說人家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未免太——
謝放眉頭緊蹙著,覺得楊斐有點變了。
“你注意言詞,別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楊斐眼睛乜斜著他:“她未嫁,我未娶。我兩個的年歲都不小了,又都是無父無母,孤家寡人,想在一塊湊合著過日子,怎么就不行?”
謝放沉默。
按說,楊斐得了理,這事便了了,哪知楊斐頗有得理不饒人的意思,輕飄飄從桂樹下一躍而下,站到謝放的面前。
“你且說說,是何道理?我怎么就不行了?因為我容貌毀去,不配呂姑娘?”
“不是不行。”謝放的眉頭越皺越深,被楊斐厲色地盯住,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好半晌才斟酌著道:“若人家姑娘當真喜歡你,你也喜歡人家,那自然是好。如若不是…楊斐,你可不許再由著性子來了。小心爺的軍棍。”
軍棍?
楊斐有多久沒挨過揍了?
回想過去那些時光,他嘴角隱隱浮上一絲笑。
“我以為你會找些別的理由。”
“什么理由?”謝放愕然相問。
“沒什么。”楊斐側過身去,突然道:“我娶妻的時候,若是銀子不夠,你可愿借我一些?”
以前楊斐沒少在謝放這里借錢,各種稀奇古怪的借錢理由他都能編,花樣多不勝數。謝放從來不多問,一律出借,偏生這樣,楊斐那會兒脾氣大,性子古怪,還總找事,總是謝放去幫他擦屁丨股。而那些年借的錢,還是楊斐從漠北執行任務回來,才一次還清的。
在他們的陳年舊歷里,楊斐可謂劣跡斑斑。
謝放猶豫一下,仍是點了頭。
“借。你若當真要辦,我來替你張羅。”
“你?”楊斐笑了,“你憑什么身份替我張羅呀?也不怕人家笑話。”
謝放皺起眉頭,不耐道:“你無依無靠,我無靠無依。做個親兄弟,情分也是夠的。你就當我是你哥,親哥。”
“親哥。”楊斐摸著下巴,咂摸著這個詞兒,笑得開顏,“那好。不許食言。”
謝放嗯一聲,掉頭就走。
他向來是這樣,沒有多的什么話。
楊斐跟著他的身影轉頭,誒了一聲,又叫住謝放,“你怎么不問問我,王爺去了哪里?”
謝放停下腳步,回過神來。
是啊,怎么沒有問他呢?
謝放稍頓一下,正色相望,問道:“王爺去了哪里?”
楊斐注視他片刻,嘴角抿住一抹淡淡的笑。
“白澈河邊,雍人園。”
雍人園?謝放吃了一驚。
王爺為什么會帶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雍人園?
趙是從后門出府的。
因為他不想驚動任何人,連謝放都沒有知會一聲,只帶著兩個孩子一條狗,自己駕車出行,一路到雍人園對面的廊橋才停了下來。
萇言坐在車里,感覺到馬車停下,撩開簾子問:
“阿爹,為何不走了?”
趙遠眺廊橋對面被荒草和瘋長的樹木掩蓋的那座破敗園林,還有其中的殘磚斷瓦,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嘆。
“到了。”
萇言好奇地看著對岸。
“阿爹,這是何處?我們為何要來?”
趙沒有說話,大黑卻已然躍下馬車。
雍人園是大黑的家鄉,經過漫長的六年,它仍然沒有忘記老家,走到馬前,沖趙搖了搖尾巴,便歡暢地跑向廊橋,往那個破敗的園林跑去。
“大黑!”
萇言大驚失色,緊張地喊著大黑的名字,卻見父王只是默默地看著大黑漸去漸遠的身影,并不出聲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頭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還不叫它回來。”
“沒事。它不會丟。”趙回答。
“為何不會?這里全是荒草,一個人都沒有…”萇言看著寒冬里荒涼的偌大殘園,有點怕怕。
趙沒有回頭,語氣平靜地道:“因為這里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萇言小嘴張開,差點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里嗎?為什么它要住在這個鬼地方?”
趙猛地掉頭,目光冷冽地望著萇言。
“這不是鬼地方。”
萇言覺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嚇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從來沒有這么兇過她,萇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臨川輕輕拍了拍妹妹,跳下馬車來。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對兒子和萇言交代?”
這小子早慧,比萇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趙摸了摸臨川的頭,閉眼一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們說起。你們年歲太小了,興許會很難接受,興許聽了會害怕…”
“不會。”臨川平靜地道:“臨川什么都懂。萇言…”他瞥一眼小臉上寫滿委屈的萇言,硬著頭皮道:“萇言比臨川聰明許多,自然也會明白道理。”
萇言重重點頭,“阿爹,萇言很聰明,萇言會懂的。你快說吧。”聲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鉆進去呀,小心里面有厲鬼…”
看父親和哥哥都沒有動靜,而大黑已經鉆到了那個破敗的園子里,很快看不到蹤影了,萇言急得扯住趙的衣角,差一點哭出來。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鉆進去了,它鉆進去了,我怕它被厲鬼吃掉…萇言怕怕…”
“不會的。”趙再次沉下臉,“父王說了,這是大黑的家。”
萇言皺著小眉頭,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臨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會兒,沒有人吭聲。
河風拂過來,天氣比方才更涼了幾分。
臨川替萇言攏了攏小披氅,將氅上的帽子拉上來蓋住萇言的腦袋,動作一絲不茍,小臉上也沒有什么情緒,萇言卻甜甜地一笑。
“謝謝哥哥。”
臨川嗯聲,沒有說話。
很簡單的兄妹日常,卻看得趙燙了眼睛。
這段日子來,所有掩埋在內心里的思念與悔恨,在這一刻,隱隱有決堤的感覺。
“臨川,萇言。”
趙欲言又止,實在不知當如何同孩子說起…
“阿爹,萇言在這里。”
小丫頭拉住趙的手,很是乖巧。
臨川同父王一樣,站在廊橋邊,迎著風,看著破敗的荒園,一動不動。
趙喉頭哽澀,醞釀良久,才平靜地道:“你們可有發現,娘親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萇言第一個回答,然后這丫頭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皺了皺,翹起嫣紅的小嘴巴,不滿地埋怨。
“萇言的娘親變了,不愛萇言…不,不是不愛,是不像以前那么愛了。現在的娘親也會對萇言笑,可是很奇怪,萇言卻覺得娘親怕我,不愿意跟萇言親近,每次萇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強,還有還有,萇言想吃飴糖,以前的娘親說會壞牙,最多只許吃一顆,現在娘親也是不肯,但只要萇言鬧一鬧,她就肯了…”
趙低頭看她,“那你喜歡哪個娘親?”
萇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斬釘截鐵地說:“以前的。”
趙問:“有飴糖吃不好么?”
萇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搖搖頭,“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嘴巴一撇,突然撲到趙的腿上,細聲細氣地飲泣。
“阿爹,萇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趙身子一怔,摟住女兒柔軟的小身子,一時說不上話。
萇言似乎怕父親難受,又仰起頭來,安慰父親,也自個安慰自個,“不過外祖母說了,阿娘會變成這樣,是因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記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萇言和哥哥…萇言不怪阿娘,萇言會好好跟外祖母和師公學醫,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讓以前那個阿娘回來。”
以前那個阿娘回來…
趙喉頭一哽,說一個“好”字,已然啞了聲音。
萇言看出父親的情緒,掏出身上的小絹子,喏一聲,遞給趙,“萇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會回來。”
“乖。”趙摸摸萇言的頭,沒接小丫頭潔白的絹子,而是側頭過去,看著一言不發地兒子。
“你呢?”
臨川皺著小眉頭,正色地看著父親,“父王想問什么?”
趙道:“萇言說的,你怎么想?”
臨川沒有回答,而是將視線望向了對岸的雍人園。綠林掩映的廢棄園子,在天幕下安靜得如同一個鬼屋。難以想象,曾經這里是一個人聲鼎沸的富貴盛地。
寂靜中,只聞風聲。
趙看臨川久久不動,正要再問,卻聽小小孩兒平靜地道:“現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趙吃了一驚,臉色微變,卻沒有作聲,只是看著兒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說法。
萇言卻是忍不住了,使勁兒拉扯哥哥。
“不許在阿爹面前胡說,你忘了祖父的話了?我兩個要照顧好阿爹,不許惹阿爹生氣…”
臨川瞄一眼趙的表情,不見父王發怒,稍稍松了口氣,轉過身來,雙手起禮,朝趙深深一揖。
“容兒子先請罪,再說話。”
趙抬手,“你說,家宅私事,何來罪也?”
臨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說話。
“入京這些日子,放叔帶著兒子四處走動,見了許多人,但兒子與太子哥哥極是投緣,便聽來一些閑話…”
閑話?趙沉下眉,看來這個趙云圳就沒對臨川說什么好話。
要不然,臨川何來告罪一說?
趙瞇起眼,“他說什么了?”
臨川避開趙的目光,并沒有出賣趙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講了一些父王和母妃當年逸事,是兒心下好奇,多方走訪查問,漸漸得知…”
說到此,他截住話,不輕不重地掃了萇言一眼,再次向趙行禮,“兒不當打聽父母舊事,可兒知曉了,卻不能裝著不知。”
趙哼一聲,情緒平靜下來。
“說說看,你都知曉什么?”
臨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兒的母親是對岸這座廢園的舊主人。她叫時雍。”
趙似驚似喜,怔怔看著臨川,好片刻,突然張開雙臂,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寂靜無聲地抱了許久,才從喉間擠出三個沙啞的字眼。
“好孩子。”
臨川悶悶地問:“父王可會責怪?”
“不怪。”
“那父王帶我們來此,原本是想說些什么?”
聽著兒子老氣橫秋的話,趙那一身的悲傷,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個古靈精怪的性子,大抵養不出臨川和萇言這么好的孩子吧?
其實,無須任何人告訴真相,趙只看一眼現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愛的那個女子,臨川又何嘗不是一樣?
神態、目光、性子、行為處理,無一處相似。這讓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內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個魂,便不是那個人。
“父王,兒子還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萇言勒得快喘不過氣了。”
兩個孩子的聲音,拉回了趙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開雙臂,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然后捏了捏萇言軟乎乎的臉蛋兒,轉而問臨川。
“問吧。”
臨川退后兩步,整理一下衣裳,這才正色問:“母親不是母親,母親又是母親。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兒子不解,若神魂與肉身并非同一個人,那哪一個才是兒子的親娘?”
萇言訝然地看著哥哥,似懂非懂。
趙蹲下身子,與臨川平視。
“你娘說過一句話。叫自由心證。為父以為,此處倒也適用。無悖理數、合乎常情,自當由你內心來判定。”
臨川對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問:“那兒子若不認眼前的這個母親,是否違禮?是否不孝?”
趙勾了勾唇,輕撫兒子的肩膀,“十月懷胎之苦,誕下麟兒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養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養你。”
臨川長長一揖,“兒子明白了。”
萇言愕然,也跟著點點小腦袋,“萇言也明白了。”
趙摸了摸她的頭,對臨川道:“走吧,去雍人園里,阿爹帶你們去見見阿娘。”
聲音未落,趙返回馬車,在兩個孩子的注視下,從馬車柜體的下層抽出一個包袱,里面放了香燭紙錢,趙看了一眼,又順便將車上的一壺酒拿上。
“走吧。”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