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趙煥痛恨的是阮嬌嬌,不如說他痛恨自己。看到阮嬌嬌,他就能想到從前那個夜夜笙歌,花樓買醉的放蕩楚王。
皇帝之位,他當不起,他不配。
以這樣的方式坐上龍椅,于他而言,更是抽筋披皮一樣的羞辱。
趙煥閉上雙眼,看到的是威嚴的父親,是慈愛的母親,是拿他無可奈何的皇兄,是他們對他失望的目光…
他趙煥,不論出自于哪個娘胎,都是趙家養大的兒子。
一日姓趙,終生姓趙。
“陛下,更衣了,可別為難奴才們,誤了吉日,廠督不會拿您怎么樣,奴才們卻是要殺頭的呀…”
“陛下!”
太監們齊齊跪地,磕頭求情。
趙煥的神思被拉了回來。
他轉過身,看著那通天冠服,沉下聲音。
“我自己來。”
卯時,禮部官員已然前往天壇,替新帝祭祀天地。其后,趙煥身著禮服前往太廟,祭祀列祖列宗和天地神靈,以示君權神授。
自此,登基大典才正式拉開序幕——
錦衣衛鳴鞭的聲音響徹宮闈。
雕欄玉砌的宮殿,層層紅毯,莊嚴肅穆。
一級又一級的石階,仿佛望不到頭。
鳴鞭過,鐘鼓起。
伴著教坊司的樂禮,氣勢恢宏。
“吉時到!登奉天門——”
太監長聲吆喝,趙煥緩步走上石階。
文武百官全在奉天門外的御道兩邊候著,等新帝登上奉天門祭告天地,禮成后,他們才能進入紫禁城,在奉天大殿聽旨受封。到那時,才標志著新一個帝王時代的正式開啟。
趙煥的腳步很慢,每上一個臺階,重若千斤。
奉天門外的文武百姓,按官職高低站得整整齊齊,兩側禁軍把持,四處鴉雀無聲。
緊閉城門的京師,寂靜而詭異。
時雍是搶在城門關閉前入的城,她親眼看到宋長貴和王氏被東廠番子從家里帶走,親眼看到劉清池和宋香在城門被截,也親眼看到福伯領著無乩館的下人在東廠的押解下走出府門…
她冷靜地看著這一切,等待著天明。
在她的治療下,昨夜寶音已然睜開了眼。
她還是不能說話,看到時雍的時候,也沒有落淚,但眼神十分的堅定。
寶音顫抖著手,寫了令旨,蓋上長公主金印,然后希翼地看著時雍,親手遞到她的面前。
時雍是帶著長公主令旨入的城,而此刻,由五千守陵衛和京畿三大營精銳組成的十萬鐵騎,已然蓄勢待發,直撲京師,以阻止楚王繼位…
時辰到了,城門卻沒有開。
無數想要進城的百姓和出城的百姓紛紛擁堵在城門口,焦急的等待,但那扇門,始終沒有開啟。一種無聲的恐懼,像瘟疫般蔓延在人群里…
人們的詢問換來的是謾罵和鞭打。
有人說,這扇門,永遠都不會再打開了。
城里的人開始躁動,出不了城,他們開始向皇城御街游走。他們是大晏的子民,為何不去奉天門觀禮,看新皇登基?這扇門關了,總有門是開著的。這里不能講理,總有講理的地方。
時雍打扮得很是低調素凈,擠在浩浩蕩蕩的人群里,毫不起眼,行人們議論紛紛,罵聲陣陣,唯有她默默不言。
“閃開,閃開!”
嘈雜的人群突然被快馬的吆喝聲分到兩邊。
時雍抬頭看去,在人群的阻擋下,只見到兩個絕塵而去的馬匹上,有些熟悉的背影…
“好像是…”
嫻衣張嘴剛說三個字,被時雍握住了手腕。
她搖了搖頭,“我們走。快些!”
一個人不敢做的人,一群人往往是敢的。人們呼朋喚友,如狼似虎地沖向奉天門。他們要去觀禮,他們要去要一個說法。他們卻不知道,城外有無數的京畿士兵正在向皇城靠攏,而更為遙遠的北邊,還有無數披甲執銳的鐵騎正毫不留情地用馬蹄撕裂大晏緊閉的關隘城門…
天氣徹底晴了。
陽光灑在奉天門城樓,金光燦燦,熾烈得仿佛隨時要吞噬這曾被黑暗籠罩的一切。
趙煥站在城樓,看著白馬扶舟熠熠帶笑的一雙眸子,臉色越發暗沉。
這樣隆重的慶典之日,白馬扶舟卻未著禮服,仍然一襲白衣輕袍,若非他的雙眸太過璀璨奪艷,倒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閑人。
“殿下,開始吧。”
白馬扶舟輕聲開口,語意帶笑。
奉天門下,文武百官齊齊開口。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承天之佑,吉無不利。”
白馬扶舟微微一笑。
趙煥走上城樓,望向長街御道,遠近房舍,再回望宮城,慢慢收住臉色,朗聲道:“承天之門,乃是集靈之地,承天之神,可見下土之民。本王蒙受皇恩三十載,享大晏富祿若干年,卻無力平息宮中劫變,無力扭轉乾坤,令祖先蒙羞,有何臉面登極為帝…”
他在說什么?
文武百官齊齊抬頭,震驚地看著奉天城樓上的新帝。
白馬扶舟瞇起眼,“楚王魔性了。”
趙煥冷笑一聲,壓不住內心那種澎湃而興奮的情緒,大笑道:“本王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清醒過。白馬逆賊,你陷害忠良,結黨篡權,意圖顛覆我大晏江山…”
白馬扶舟沉聲,“楚王殿下身體不適。登極大殿暫緩而行。來人…請楚王下去休息。”
幾個侍衛沖了上去,“是。”
“誰敢?”趙煥沉聲低喝,背靠欄桿,手指白馬扶舟的臉,“本王面前,豈容你一個宦官插嘴?”
他又扭頭,朗聲質問:“諸位臣公,諸位將士,舉頭三尺有神明,本王且問你們。這天,還是不是大晏的天,你們,還是不是大晏的臣?若是,請你們稟呈先帝和今上旨意,捉拿逆首白馬扶舟,奉太子為尊,迎陛下歸朝,還我大晏一個朗朗晴空!”
趙煥吼得聲撕力竭。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必須大聲數落白馬扶舟的罪責,讓天下臣民都聽見,讓天下臣民都記住,讓后世子孫不會辱罵他懦弱膽小,屈于權勢,讓他死后下到九泉,再無愧面見爹娘…
然而…
奉天門前寂靜一片。
只有他的聲音,無人回應。
久久,才傳來白馬扶舟不輕不重地笑。
“殿下如此迫不及待,那便不必再禱告了。本督來替上天回答你。”
他走到城樓邊,衣襟袂袂,發出一個冷冷的笑意。
“禮成。開城門,引百姓入奉天殿,朝賀新皇——”
恰在這時,城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像螞蟻一樣涌了過來。
最前面,一騎黑馬飛快地朝樓門沖來。
“有本宮在此,何人敢稱帝王?”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竊竊有聲。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