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涼的夜風吹過山間驛站,月光掩于烏云,天際不見半顆星子。
庚二和庚六隔著一張桌幾,盤腿在趙的面前坐了下來。
爐子里的炭火紅彤彤地散發出溫暖的氣息,爐上的水壺里,發出咕咕的開水聲。
時雍陪坐在側,靠近爐火的地方,最初庚二說得興起時,她還精神抖擻。聽到后來,他三人漸漸地說到一些枯燥而具體的安排,時雍便有些犯困了。她一只手托著腮,肘在桌子上撐一會,不知不覺就垂下了頭,整個人趴了下去。
燈花輕爆,室內突然安靜。
庚二和庚六對視一眼,尷尬地笑。
趙見時雍雙眼微閉,眉頭輕蹙著,一副還想強撐的樣子,低笑一下,將身上風氅解下搭在她的身上,朝庚二和庚六示意一下,便將人攔腰抱起回房。
春秀和子柔坐在門口打盹,聽到腳步聲立馬驚醒。
“王爺…”
春秀道:“婢子去打水,給王妃洗漱…”
趙示意她們噤聲,“不要吵醒王妃。”
“哦。”
兩個小丫頭跟在趙后面,等他把時雍放在榻上,這才輕手輕腳地為她寬衣脫鞋,拉上被子。
“王爺要歇了么?婢子這就去備水?”
趙沒有說話,眼睛像定在了時雍的臉上一般,好半晌,他慢慢低下頭,在時雍微翹的朱唇輕輕一啄,見她眼睫微微眨動,這才直起身,拉下床幔,好像什么都沒有做過一般,冷著臉,一本正經地吩咐。
“看好王妃。”
春秀和子柔兩個丫頭俏臉羞紅,同時低下頭。
“婢子省得。”
燈火在濃重的夜霧里影影綽綽,一直亮到天明。
時雍醒過來就看到映在窗上那一道頎長的影子。她瞇了瞇眼,披衣起來,趿上鞋走過去,用風氅披在趙的肩膀上,打了個呵欠,摸了摸案桌上的茶盞,發現早已涼透。
“王爺竟然一夜未睡?”
趙看時雍臉上有淡淡的倦容,捉了她的手來,在掌心捏了捏。
“天還早。阿拾再去睡一會。”
時雍低下頭認真端詳他的臉色,抬眼又看了看案頭上他寫的東西,沒有說話,出門將爐子上的水壺拎進來,為他續上一盞熱水,哆嗦著搓了搓手。
“外頭天真冷。也虧得你能在這里坐一夜。你和庚二他們說得如何了?今日我們按計劃出行,還是…?”
趙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茶蓋落下時,發出輕微的碰撞,并著他淡定的語氣,說不出的冷肅,“按計劃行事。吃過早膳便走。”
時雍沉吟一下,“你不去睡一會兒?”
趙搖頭,“不了。”
時雍輕唔一聲,在趙案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揪著眉頭看他片刻,懶洋洋地倚向椅背,哼了聲,“王爺如今是鋼筋鐵骨打造的人,想必也不需要我這個大夫了。”
這話說得有些不痛快。
趙看著她晶亮的眼,苦笑一下,拍拍膝蓋站起身來。
“行,本王小歇片刻,早膳時阿拾叫我。”
時雍展顏一笑。
“去吧,有我在,誤不了事。”
時雍整理好衣服便要出門,大黑躺在床下的狗窩里,見狀抬頭,伸了伸懶腰跟著她就要走。
時雍笑著順它后背上的發,“崽,外面涼,你陪爺再睡一會兒。”
大黑舔了舔嘴巴,抬頭看著她,眼神柔和得讓人很難相信,這便是當年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黑煞。
“乖!”
時雍摸摸它的頭,轉身出門,大黑看著她的背影,腦袋一偏,將頭搭在趙的靴子上,閉了眼睛。
晨起露重,院里的小草上露珠串串,仿佛鋪了一層霜。
兩個小家伙還在睡覺,陳嵐已經起身了,小蠻正在為她梳妝。
“娘。”時雍笑吟吟走進去,低頭端詳著陳嵐的白發,“今兒個氣色不錯,又美了幾分。”
陳嵐微微一笑,“你盡會打趣母親。”
時雍莞爾,“早上想吃什么?”
陳嵐道:“入鄉隨俗,什么都好。”
時雍輕輕拿起簪花,在陳嵐的發間簪上一朵。
“隨便好些天了,我看娘都沒有胃口,今早我親自下廚,為你和兩個小的弄些好吃的來。”
這幾天的行程里,陳嵐都在追逐當年陳景行軍通寧遠的足跡。時雍和趙明著是相陪,暗地里也是在秘密找尋刀戎那個見不得光的“錢窩”。
通過庚六的線報和朱宜年的述說,以及從羊儀嘴里斷斷續續得來的消息,他們已經很確定,有這么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地方,而昨夜庚六和庚二的到來,便是為了此事。
有了眉目,單看行動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今日還得按既定的行程,去一個叫西綏溝的地方。
時雍查了輿圖,西綏溝恰是在將軍廟背后的山巒深處,約莫五十來里,據說當時廣武侯陳景曾在西綏溝與叛軍打了一場遭遇戰,輕松大勝,俘敵數千,也正因為這場戰事,讓朝廷軍有了輕敵之念,認為大破叛軍如探囊取物,為陳景在通寧遠城被圍埋下了禍根。
邊陲蠻荒之地,較為艱苦。驛站里缺的不僅是食材,還是廚子。
前幾天,刀戎特地派人送來了一些吃喝之物,但驛戰的廚子想象力有限,幾天下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菜。不說陳嵐,時雍自己也都吃膩了。兩個小的嘴巴更是被錦城王養得金貴,臨川忍著不吭聲,萇言卻是叫苦不迭。
在錦城府時,時雍想念王氏的時候,也會自己下廚。
六年下來,別的事情沒什么長進,廚藝卻是精進了不少。
驛丞聽說錦城王妃天剛亮就去了灶房,連忙屁滾尿流地穿衣起來,叫上自己的小妾,跑到灶房里一陣張羅,把廚子罵了一頓,又再三保證說督撫請來的廚子已經在路上了,隔日便到。
時雍看他害怕的樣子,笑著搖頭。
“大人不必客氣,我只是一時興起想親手給孩子蒸兩籠包子。過兩日我們就要回錦城府,專程請來廚子,大可不必的。”
驛丞別的沒聽進去,倒是把他們要回去的話聽入了耳朵。
他臉上有明顯的詫異,順嘴就問:“再過兩天就要走?”
時雍好笑地問:“來了七八天了,該去的地方都已去過了,再留下來也是徒增傷感而已。怎么?難不成大人舍不得我們走?”
驛丞連聲說“沒有沒有”,說完又覺得此話不對,趕緊朝時雍作揖。
“王爺和王妃能在此小住,下官自然是求之不得…”
時雍輕笑,眼風掃他一眼,又專心在自己手頭的活上,漫不經心地道:“叨擾了這么多天,著實過意不去。若是方便,還要勞煩大人,給督撫捎個信,廚子萬萬別請了…”
驛丞隨口便應下,拿眼色示意自己的小妾上去幫忙。
可這小妾分明十指不沾陽春水,什么都不會,時雍倒也大方,笑盈盈地聽她討教,與她叨著磕做好了一頓早飯,然后讓春秀和子柔分別拿托盤裝了,端到陳嵐和趙的房里。
兩只小的已經起床,正在丫頭的侍候下洗漱。
聞到香噴噴的包子和稀粥,萇言第一個興奮地跳起來。
“是我娘做的。外祖母,這包子是我娘做的。”
陳嵐笑不可止,“你個小機靈鬼。”
萇言點著小腦袋,很認真地道:“那是當然,父王曾說,我娘做的飯菜,那是…那是瑤臺珍饈,人間難尋。”
在陳嵐含笑的目光注視下,時雍尷尬又好笑地拍了拍萇言的小腦袋,將碗推到她的面前。
“快吃吧,就你話多。”
這種夫妻間的臊話,都不知什么時候說的,居然讓小姑娘聽了去,還在陳嵐的面前說起,她還要不要臉皮的了?
“母親。”臨川突然抬頭。
時雍夾著一個包子正要入嘴,聞言轉過頭來,“怎么了?”
臨川小眉頭微微蹙起,模樣很是嚴肅。
“今日兒子能不能一個人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