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早,行往皇城的路上,路邊人家已傳來點點的火光,臨近年關的京城是熱鬧的,時雍側身撩著車簾看了一會河邊掛的紅燈籠,嘆息一聲。
“真美!”
過年了。
這個年有些特別,與她往常過的每一個年都不同,以前有豪情、有開懷,而今年是從未有過的踏實。
時雍感慨了好一會,突然發現不對。
車廂里很安靜,只有馬車的機杼運動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趙坐在她的對面像個布景,端正、平靜,也冷漠,更是沒有理會她冬夜看飛雪年景的感慨。
時雍慢慢放下簾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許久,他仍是不動。
噗!時雍笑了。
她坐到他的身邊,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大人,為何不說話?”
趙比她高,視線看過來的時候,便有一種慵懶的距離感,“說甚么?”
時雍抿了抿嘴角,“此處又無外人,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呀。”
趙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沒什么可說。”
時雍揚了揚眉梢,“你不擔心太子殿下嗎?”
趙平靜地道:“擔心又何用?”
再擔心也得進宮去一探究竟,這話本無毛病,可是女子天性,受到冷落便會察覺出男人的反常。
“腿又痛了嗎?”
時雍挪開她的手臂,將雙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慢慢地捏拿,大半個身子都幾乎貼在了趙身上,眼睛不住地瞄他。
“這里痛?還是哪里痛?”
趙的面孔有明顯的松動,輕輕拿開她的手,“不痛。”
“哦。”時雍順手揪住他的胳膊,然后將掌心放在他的心臟位置,“那就是心痛了?”
趙狐疑地朝她看來。
時雍神色淡淡地道:“打從婧衣被打出府,大人就這般郁郁寡歡,想來是喜歡極了這個姑娘吧?早知如此,大人又何必強裝大公無私?干脆把人收房里,不就好了,她也不會因此記恨,鬧出這許多事…”
馬車微微擺動,時雍的聲音也起起伏伏,就像受盡了委屈似的,說著說著,掌心往下一滑,輕輕攬住趙的腰,將頭埋在他的懷里,吸了幾下鼻子,雙肩便抖動起來。
趙錯愕。
腰身被束住,她手勁又大,趙一時動彈不得,手心在空中停頓片刻,終是慢慢落在她的后背,拍了拍。
“哭了?”
時雍拼命地吸鼻子,嗚嗚有聲。
“沒哭。”
這還叫沒哭?
趙腦仁隱隱作痛,他剛才在氣什么來著?想不起來,就是聽不得這種委屈的聲音。
“你在胡思亂想什么?”趙哄孩子似的在她的后背輕拍,“我何時心疼她了?”
時雍借題發揮,“你就是心疼。”
趙沉默了許久。
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時雍心里怦怦地亂跳,心里忖道:莫非發揮太過,把大都督得罪了?
“那我把人找出來,再重新打一頓?”趙幽幽的聲音,有些無奈,說的話更是滿帶嘆息,
差一點讓時雍破功。
“不哭了。”趙見她兔子似的往懷里鉆,嘴里嗚嗚有聲,往后仰了仰,用力抬她的頭。
他余下的話卡在喉嚨。
女子臉上哪有半點淚水?
趙一動不動,半晌,神色凝重地看著她。
“宋阿拾!”
“都說了我沒哭,是你不信。”
時雍委屈地癟了癟嘴,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腦袋乘勢在他懷里蹭了蹭,繼續剛才的話題,
“那大人為何不理我?自從我上了車,你就拉長著臉,拒我于千里之外,就像我欠了你銀子沒還似的。”
趙:“…”
喟然一嘆,他只道:“你這女子,慣會倒打一耙。”
時雍:“我如何了?”
趙沒有吭聲,有些話于他而言,是說不出口的。時雍方才其實已然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稍等片刻,未聽到他的聲音,她小聲道:“大人可是因為我請來桑去家里過年,不高興了?”
趙冷哼,看著她的腦袋,順勢抬手敲打了一下,“你倒是知曉不妥?”
知曉不妥那就是明知故犯了。
時雍自是不肯認,她雙手揪緊趙的衣袍,委屈地辯解,聲音要哭不哭,“大人,我冤枉。”
趙低頭看她,“你且說說看,哪里冤枉了?”
頓了頓,他嚴肅地命令:“抬起頭來說。”
抬什么頭?
抬頭不就穿幫了嗎?
時雍堅決趴在他的身上裝死,說出來的話,更委屈了幾分,“來桑獨在異鄉,父母都不在身邊,還是個孩子,我是不忍看他獨自一人過年,這才同意的。在我心里,就與春秀、子柔、予安他們沒有區別…”
“孩子?”
趙顯然不會像時雍一樣,認為十七歲的來桑是孩子。
“阿拾,你幾歲?”
“我…”
時雍恍惚一下,方才想起,如今的自己翻過年也才十九,比來桑大兩歲而已,她認為來桑是未成年,和趙云圳差別不大,可是趙不會那么想。
察覺到大人當真是在吃醋,時雍不知該笑還是無奈,她盈盈地道。
“大人,你是嫌棄我年紀大嗎?”
這強詞奪理的本事,她都佩服自己,趙果然被她問得一愣。
時雍見勢又是委屈地道:“我都十九歲的大姑娘了,跟在大人身邊,幫大人做事,什么都沒有得到,卻被你的丫頭擠兌、陷害、差點在國公府失儀…這都是誰害的?還不是大人你這該死的魅力?”
看她杏眼一瞪,趙以為她要說出什么,沒想到竟是這樣的話,一時只能抿嘴不言。
時雍看著他深幽的雙眼,說得傷心。
“我被愛慕你的女人陷害,我都沒有同大人生氣,大人卻在埋怨我的不是…我收留來桑,只是好心罷了,你卻不快…”
趙越聽越嘆氣。
“阿拾,你何時這么無賴了?”
時雍嘴一撇,捂著嘴壓抑地假哭兩聲,哽咽著又抱著他,整個人賴在他的身上。
“不管我無不無賴,大人我說的,是不是實話吧?”
車廂光線不好,朦朦朧朧仿佛自帶一層濾光,趙望著她干凈白皙的臉,如羊脂美玉般細膩柔軟,尤其這拼命想擠出淚水又擠不出來的模樣,靈動又嬌俏,小鹿似的撞入趙的心窩。
在她之時,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是。”
趙伸手輕撫她的臉,幽幽長嘆,聲音寵溺又無奈,“是爺不好。”
時雍正色:“哪里不好?”
遲疑片刻,趙皺眉道:“沒把你教好。”
時雍暗抽口氣,這次是真的想痛哭一場了,趙大人的便宜果然不好占。
她趴上去,正準備重新哭得認真一些,下巴就被趙抬了上去。
“東華門到了。”
“嗯?”時雍抬起頭,半瞇眼看他。
“叫人看見。”
“我…”
時雍坐直身子,整個人語氣和神態都變了,一本正經地將雙手搭在膝上。
“奴婢明白,大人。”
趙似是想說點什么,最后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此女無賴!”
時雍默不出聲望著微微擺動的窗帷,裝傻。
東華門靠近東宮,大門一開,小丙已在等候,他騎馬走得快,趕在了他們前面,城門口還有兩個趙云圳派來接他們的侍衛,神情焦灼。
時雍看到這幾人的臉色,也有些緊張,反觀趙,倒是面無表情,好像沒有什么擔心的情緒,時雍去往東宮的路上還覺得這男人未免太沉得住氣,等見到趙云圳時她才明白,他只是太了解趙云圳了。
太子寢殿門窗緊閉,燒著地龍還放了兩個燒得通紅的大火盆,趙云圳裹著厚厚的被子盤在榻上,熱得小臉通紅,一身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