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燒著火紅的炭爐,很是暖和,時雍側目看了看躺在椅子上的趙,神色略有些擔憂。
“你身子當真沒問題?”
趙的臉被炭火燒得稍微有了些血色,聞言只是淡淡道:“撐得住。”
哼,不知好歹。
時雍目光掃過他的臉,不悅地挪開,用火鉗子拔弄燒紅的木炭。見她這副模樣,趙心知她在氣什么,不由喟嘆一聲。
“你一個女兒家,我是為你好。”
時雍聽見這迂腐的話,牙都快酸掉了。不就是想看一下傷嗎?就算傷在下腹又能怎的?給了看了能少塊肉?
她不言不語,坐得離他遠了些。
趙身子一僵,“過來。”
時雍一眼都不看他,挪動杌子坐得更遠。
趙眉頭微攏,突然起身伸手抓她,結果這一動,似是牽扯到傷口,他猛地抿緊唇,跌坐回去,額頭上青筋都痛得迸了出來。
“你傻嗎?”時雍轉過頭去,不忍心地坐近,壓下心中的不滿,拉著臉道:“你說話我又不是聽不見,坐這么近干什么?”
趙橫過手臂,慢慢握緊她的手,嘆了聲。
“待這案子結了,我便給你看。”說罷他停頓片刻,似乎怕她仍有誤會,凝視著她清麗的眉眼又補充一句,“想看什么,給你看什么。”
時雍瞪大眼,看著他眼里認真的光芒在閃爍,一顆心突然跳了出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的意思是什么…
這時,謝放走了進來,“爺,人帶到了。”
時雍心臟微微一跳,默默從趙掌心抽回手。謝放低下頭,表情無辜又不自在。
趙倒沒什么反應,嗯一聲。
“帶進來。”
符婆婆一進門,看到是趙和時雍二人,撲嗵一聲,就跪了。
“將軍,夫人。老婆子給你們請安了,你們可還安好?”
時雍笑著去扶她,“符婆婆,起來說話吧。”
符婆婆緊張地看了趙一眼,似乎有些懼怕,好半晌,見趙臉上沒有什么反應,她才顫歪歪地站起來,在旁邊坐下。
時雍與她寒暄,問起了青山鎮的情況。
不過片刻,里間的一扇門開了,傳出白馬扶舟的聲音。
“進來吧。”
時雍看了趙一眼,走過去扶他。
趙抬抬手,“不必。”
這里是白馬扶舟的臨時安置之處,而趙會帶傷出現在這里,只因白馬扶舟與他一樣是“傷員”,而且白馬扶舟自認背了一身黑鍋,最近很是傲嬌,非得讓趙自己前來,絕不肯多挪動貴足一步。
夜霧深濃,寒風瑟瑟。
這間屋子的溫度比外面冷一些,燈火微冷,照在白馬扶舟那張冷笑的臉上,氣氛格外古怪。
白馬扶舟的身后,站著一臉冷漠的祁林,而慧明和尚被他塞住嘴,捆綁在屋中的一根梁柱上,瞪大雙眼氣恨地看著他們。
“人齊了。”
白馬扶舟唇角彎起,臉上露出涼涼的笑。
“說吧,要說什么?”
趙在白馬扶舟的身邊坐下,示意謝放把慧明和尚的嘴巴松開。
“知道這婆婆是誰嗎?”
慧明和尚顯然并不認得符婆婆,冷哼一聲。
“你們別再惺惺作態。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已為嬌嬌報了仇,死而無憾。”
時雍冷笑,“嬌嬌的仇你是報了,可你弟弟的仇,你自己的仇,你可沒有報啊。”
“弟弟?”
慧明分明被她的話說得愣住。
這時,符婆婆慢慢走近,驚訝地看了看光頭的慧明,又轉過來看看時雍:“這個,這就是…符大?”
時雍扶住符婆婆的胳膊,冷冷看著慧明道:“是。婆婆你看他,長得像誰?”
符婆婆嘴巴顫抖起來,突然將包袱里的畫取了出來。
那是符二留下來的,符婆婆看看畫,又看看慧明,“兩個孩子都長得像我那個死鬼兄弟啊。符大比符二還要壯些,這眉這眼,像啊…”
“符二?”慧明似是知道這個名字,一聽,臉色便有了變化。
時雍瞥他一眼,將畫展開在他面前。
“這個人你熟悉吧?”
慧明不作聲,眉眼已有松動。
時雍側目望向符婆婆。
“婆婆,你告訴他。”
在慧明的記憶里,最久遠的畫面來自倚紅樓。他雖然記不得曹老幺是誰,但隱隱還有些印象,他不是京城人士,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來的,那個人把他賣入倚紅樓之前,經常打罵他、羞辱他、折磨他。
當這些不堪的往事和符婆婆的故事,以及錦衣衛的調查聯系起來,慧明臉上果然有了動容。
“符二,是我的親弟弟?”
“是。你親手殺了他。”
時雍盯住他,眼眸冷漠里帶了些嘲弄。
慧明臉色一變,猛地掉轉頭,惡狠狠看著時雍,聲音厲如惡鬼,“不是我殺他,是他自己,貪圖享樂,沉迷女色…”
時雍冷笑,“貪圖享樂、沉迷女色是指你們給他看的《錦衣春燈》那種畫冊,還是你們讓他服用的那些春丨藥?”
慧明的臉刷地一白,看著時雍不作聲。
“啪!”的一聲。
誰也沒有想到,時雍會突然動手,一巴掌抽在慧明臉上。
“這巴掌是替符二打的。畜生!殺了自己的親弟弟,還恬不知恥地狡辯。若非是你,符二又怎會死?你父母要是泉下有知,定會后悔生了你!”
“與我何干?是他們不要我的。”慧明瞪大眼珠子,恨恨地道:“若非他們,我又怎會被拐子帶到京城,又怎會被賣入倚紅樓…你們可知,我是如何長大,我在倚紅樓受了多少屈辱?”
“你沒有一個好的人生,你就懷恨在心,憎惡這世間的一切,恨不得讓所有人為你的悲慘陪葬。可是,符二何辜?”時雍盯住他,冷聲質問。
她心知符二的死激起了慧明的歉疚心,盡管他不愿意承認。
因此,她反復用符二的死來刺激他。
可是慧明聽完她的話,卻哈哈大笑起來。
“他無辜,我就不無辜嗎?你們不公平,這個世道不公平!我從小沒有爹娘,受盡凌辱,好不容易有一個嬌嬌疼我,愿意好好待我,你們卻容不得,生生拆散我們…既然是這世道不公,那我便改變這世道。”
說到這里,他目光轉冷,動也不動地盯住時雍,慢聲說道:
“這腐朽的世界已是強弩之末,只有邪君才能拯救蒼生,成就萬古功業。誰若是背離、反對、破壞、必將承受邪君之火的炙烤,直至毀滅。”
“邪君偉業,千秋萬代。無人可以違抗!我不能,你們也不能——”
這熟悉的論調,時雍沒有耐心聽完。
又是啪的一聲,再給了慧明一個巴掌。
“這巴掌是替你父母打的。畜生!你壞也就罷了,你還愚蠢。邪君能拯救蒼生?他連自己都快要拯救不了了。若他真有這般本事,你又怎會落到這步田地?你不是他的得力干將嗎?他怎么不來救你?”
慧明挨了兩巴掌,目齜欲裂,惡狠狠地盯住她。
“你再打——”
“啪!”一聲脆響,時雍第三個巴掌打在慧明臉上,扇得他耳窩嗡嗡作響,眼冒金星,話都說不出來。
時雍道:“這巴掌是你讓我打的。打你個是非不分,道義不明的混賬。你沒有親生父母養,你可知道你父母為了尋你費了多少力氣?你可知你父母為了尋你生了重病,你父早早去世,你母也哭瞎了雙眼,沒多久跟著去了,就留下一個弟弟…你還親手把他害死了。”
“你胡說八道!”
慧明的吼聲還沒有落下,時雍再一個巴掌搧了過去。
“這一個巴掌是替你師父覺遠法師打的。可憐他誠心待你,為你授業解惑,傳你佛法,度你殘生。你卻一再背叛他、利用他,你讓他情何以堪?”
慧明被她左右開弓打了四個巴掌,嘴角鮮血溢了出來,最初的氣焰也被打落下去。
人一挨打,腦子似乎就清醒了些,他瞪著時雍許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反駁。
待符婆婆再傷傷心心告訴他,當年他的父母為了尋找他做的那些事,以及臨死還叮囑符二要尋找哥哥的時候,慧明已是淚水長流。
這時,沉默許久的趙突然開口。
“那幅畫上的人,不是符二。”
他冷冷看著慧明掛滿淚水的臉,淡淡道:“畫上之人,是你。這幅畫,是你父母當年為了尋你,專門托人繪的。只是你和符二長得像罷了。”
說到這里,他停頓片刻,慢慢瞇起眼。
“在這之前,我跟你,應當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吧?”
慧明沉默。
他確實跟在師父身邊見過趙,只是趙并不十分注意一個不起眼的和尚罷了。
“沒錯!”久久,慧明突然開口,“青山鎮的邪君是我。一直是我。設計殺害劉榮發的人,也是我。報復呂建發的人,更是我。”
屋中突然安靜,鴉雀無聲。
慧明臉頰已然紅腫,冷冷盯住趙。
“你們還想知道什么?”
趙慢慢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從你去慶壽寺的第一天,就沒安好心,對不對?”
慧明別開頭,不看他的眼睛。
趙目若冰刀,冷冷盯住他。
“為何要接近覺遠法師?”
“一個秘密。”慧明盯住他的眼睛,唇角揚起一絲冷笑,“為了一個二十多年前的皇室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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