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曾經也有過做“神醫”的少年夢想,對醫理藥經也頗有幾分專研興趣。這趟出行,旁的行李沒帶,書卻是帶了幾本,除了長公主給的,便是從孫正業那里來的。
打了熱水為大黑擦身子,她把狗祖宗伺候好了,關好門窗,懶洋洋躺在床上,翻開了書。
房間太安靜,大黑的呼吸聲呼嚕聲很響,它大概也累壞了吧。
時雍打個呵欠,將書放在胸口閉上眼睛冥想起來。想了許多。青山鎮,雍人園、裴府,還有趙,這糾纏不清的案子。或許是睡著了,腦海里的畫面開始不由她控制。
仿晚的宋家大院里,落霞染紅了半邊天空,一個婦人坐在窗邊,手上拿針刺繡,小女孩坐在她的身邊,看她繃子上的圖案,問:“阿娘,你為什么繡的是一個沒穿衣服的人?這個人身上點點點是什么?這是字嗎?我不會念。”婦人微笑,溫溫柔柔像斜陽夕下桃林花瓣被風吹到臉上,悠悠蕩蕩…
時雍舒服極了。
似夢似醒間,掩好的門吱呀一聲推開。
推門的人很慢很小心,聲音緩慢而幽長,但仍是驚醒了時雍。
她直起身子看過去,“大人回來了?”
趙目光深幽,“攪醒你了?”
時雍搖頭。夢里那微風夾落花拂到臉上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是趙,在一個尊卑有別的時代,他本不必如此顧及她的感受。這里也沒有旁人,他原本也不用偽裝。時雍心里突然有些觸動。有些人,曾用過無數華麗的詞藻來包裝對她的喜愛和遷就,卻在利益攸關時,一聲不響地放棄了她。有些人,什么也不說,細微處卻潤澤人心。
趙是哪一種人?
房內只有一盞燈,光線昏暗。
趙徑直走到羅漢榻前,脫下外袍掛在衣架上,著中衣躺下。
“大人。”
時雍從床上起來,將燈芯挑亮一些,走近羅漢榻。
“你腿如何?”
她身上著裝整齊,一看便知沒有入睡的打算。
趙似乎意識到什么,“你在等我?”
時雍彎唇,“不是說好的?”
一句小聲低語,緩慢帶笑,燈火適時晃動一下,擾了趙的眼。
“往后不必如此。”
時雍將油燈放到羅漢榻前的幾上,坐在榻沿,邊去挽趙的褲腳,“之前看你褲腿都濕透了,膝蓋肯定是好不了的。我看看。”
趙唇角緊抿,看著她認真地臉龐,平靜地道:“我沒有事。你早些睡。”
時雍抬頭,“要不要備水泡一下腳,師父說,熱水泡腳驅寒祛濕,對你的腿疾有好處。”
趙輕輕搭下眼皮,“夜深了,不用折騰。”
時雍杏眼乜斜,掃他一眼,“你可不是會憐惜下屬的人。”
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她本沒存什么心思,趙卻沉默了片刻,嚴肅地回答她,“裴賦是。”
做戲做得這么認真周全也是不易。
時雍問:“那你現在是裴賦還是趙?”
趙一怔,時雍臉上笑開,眼睛落在他冰冷的臉上,“是裴賦,就聽我的。等著!”
燈火漸漸熾亮。
灶間的頂鍋里備有熱水,時雍出門叫值夜的侍衛幫忙抬了熱水進來,又把趙從羅漢榻上揪起,拉著他兩條腿塞入木桶里,親自為他熏蒸,再將早就備好的銀針取出來。
趙看到那銀針的時候,目光不期然瞄了一眼大黑。
大黑已經被吵醒了,不知何時挪到了羅漢榻的邊上,下巴擱在他的鞋上,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見他看過來,大黑大尾巴一掃,眼珠子動了動。
時雍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動,忍俊不禁。
“銀針,我消過毒了。”
再次將他褲腿卷高,時雍下針前,又小聲補充一句。
“放心吧,大黑比你健康。”
趙脊背微微僵硬,沒有說話,時雍想了想,又在他的后背塞了個枕頭,被子也一并拉過去,將他坐得筆挺的身子按壓下去,靠在疊好的枕被上。
“何必時時保持端正姿態?在家里舒適即可。”
說罷她低下頭,認真瞧他屈起的膝蓋,趙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目光里卻似乎有一抹燈火的倒影。
“上次我問你這膝蓋怎么弄的,你不肯明言。如今你即是裴賦,那我便想再問一問,你這腿到底怎么弄的?按說你這么年輕,不該有這么嚴重的腿疾。”
時雍說到這里,又抬頭掃他一眼。
“你把我當裴夫人也好,大夫也好,都應當向我直言。”
在沒有現代醫學的時代,骨頭的疾病最難診斷。而確認病因又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時雍上次就看出趙不愿意說,對這件事似有顧及,后來再沒有問過,借著這個由頭,她才又提了一嘴。
夜風悄然蕩過,燭火閃爍。
沒有人聲,房內一片沉寂。
時雍暗嘆一聲,果然還是不肯說么?
“我年幼時貪玩,曾將雙腿浸入寒冬冰水,嚴重凍傷,幾無知覺。那時這腿就險些廢了。”
趙突然開口,平靜地說著,頓了頓,眼皮垂下,“這些年,雖湯藥針灸不斷,也想了許多法子,但沉疴痼疾,一時好一時壞,實難治愈。如今走路多了,或遇陰雨天氣,便又復發。”
時雍吃驚地看著他,不可置信。
貪玩?寒冬臘月把雙腿浸入冰水?
熊孩子時雍見過,可熊孩子一般是熊別人,再熊也不會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哪怕一開始是為好玩,在嘗到苦處時,就沒有求生本能嗎?是多傻的人才會將自己的腿凍傷到毫無知覺的地步?
時雍注視著他略顯蒼白的臉,“大人輕描淡寫揭過的病因里,好像還有別的故事。可是我從大人的臉上,看不到半分怨恨和不甘,大人總是很平靜,對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我有時會很好奇,大人冰冷的軀殼下,是否與普通人一樣,有一顆火熱的心,會隨情緒而跳動?”
這句話是僭越的。
換往常,時雍不會這么直白問他。
可能趙主動坦陳過往,給了時雍勇氣。
許久,不見趙說話,時雍笑了笑。
“大人不想說嗎?”
趙靜靜看她,“嗯。”
等這么久,就等來這一個字。
時雍笑了笑,點頭。這不是回答的回答,可能對趙來說已是不容易了吧?在他身邊,怕也沒有人會與他談心,更不會有人膽敢這么問他。他不習慣不愿意回答也是應當。
不生氣就好。
“大人身上似乎有許多故事,除了腿上的沉疴痼疾,心里頭也有。腿上的痼疾大人愿意治,心里頭的大人不愿意治。大人也沒有朋友,孤單單一個人,從不與人交心…”
時雍說到這里,看趙臉色越發暗沉,眨了眨眼,打住。
“不說了,一會兒大人又要砍了我的腦袋。”
趙是一個平靜的人。
也是一個敏銳而心狠手辣的人。
這樣的人不會愿意將軟弱暴露在別人面前,尤其是女人面前。
時雍沒有忘記彼此的身份,不會真把自己當裴夫人,適時結束話題。
趙看她收起鋒芒,又老實起來,微微挑了挑眉。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太過聰明,活不長久?”
時雍抬頭,輕聲問:“大人會殺我嗎?”
趙不說話,一只手扶在腿上,下意識捻了捻褲腿,那細微的小動作讓時雍想到他第一次將繡春刀落在她脖子上的樣子,身體繃了繃,“我知道大人不會。外面的人都說大人殺人不眨眼,可阿拾覺得,你不是個壞人。你只殺,當殺的人。”
這話似乎讓趙意外。
他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眼皮撩起。
看著半蹲身前的女子,許久,慢慢道:“我是。”
時雍望向他癟了一下嘴巴,似乎不屑或是不信,趙唇角揚了揚,一只修長冰冷的手指劃過來,做刀狀落在她頸部脈絡,低垂著眼,淡淡道:“你不聽話,爺便宰了你。”
時雍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我在長公主那里得了幾本針灸的書,很有些意思,等我悟透了,說不準能治愈你的腿。”
她這么說,是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畢竟她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萬一哪天觸怒了趙,他也會念及此,留她一命。同時,也是為了給趙一些希望,不讓他灰心。有時候,強大的心理意志對治療是有輔助效果的。
趙看她一眼,神色淡淡。
“盡力便可,不必強求。”
頭頂的目光涼涔涔的,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時雍沒有抬頭,暗暗想,往后在他面前還是少些算計好。
針灸完已是一刻鐘后,時雍將她枕頭扶正,又幫他放下褲腿。
“休息吧,良好的睡眠對治療也有益處。”
她轉身收拾東西,燈影中的影子纖細娉婷,趙坐在原處,許久未動,一身白袍玉帶,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帶著一抹濃重的凝重,愈發顯得他容貌冷艷,目光幽邃。
“明日錢府堂會后,你隨太子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