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的雙臂,纏綿地將她抱住,薄薄的衣袍浸透了水,貼裹在身上。
“摩天嶺一戰,我心甘情愿受你一刀,便是再也受不了那一生的寂寞,想要將你騙回天機關去。你若是愿意隨孤同去,孤便可以割舍一切,只與你雙宿雙棲,可你若不愿意,孤就算是鎖,也要將你鎖回去,牢牢拴在身邊,再也不放你走。”
“可惜,終究還是被景元熙的幾道圣旨毀了一切…,”他的臉頰在她耳畔摩挲,呼吸有些顫,“你這傻瓜,到底為什么要回去?你可知我站在城外的那十二個月,是何心境?你只是一個女人,不好好享受寵愛,為何整日抱著家國天下而放不下?”
鳳乘鸞一動也動彈不得,張著的雙眼中,瞳孔劇烈收縮,任由水波蕩漾。
“乖乖…,我的小乖…,下次,你若是再敢離開我,不管是何理由,我發誓,定要讓你將這五連環戴上一輩子!”
遠方一處偏僻的營帳中,梅蘭竹剛剛浣洗完畢。
他一向養尊處優,卻跟著阮君庭這趕尸大軍折騰了一個月,一條老命差點晃掉了半條,今天好不容易遇到水源,命人打了水來,也從里到外洗了個干凈,總算清爽了些。
等換好了衣裳,從布簾后出來時,赫然見帳中多了個人,正背對著他,坐在案上,翹著二郎腿,隨意擺弄著他的那些東西。
“誰?”
那人后肩如墨染一樣的長發,絲緞般輕動,人轉頭間,妖魔一笑,“梅蘭竹,真是沒攔住,呵呵…,你就這么縱容九方氏唯一的血脈,跟著一個女人滿世界地趕尸?你就不怕,他再也不跟你回九御了嗎?”
“你是溫…”梅蘭竹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眼前這位,這就是這場浩劫的始作俑者!
“沒錯,溫卿墨。”溫卿墨站起來,在他帳中左右打量,“阮君庭看起來也沒有將你軟禁,倒是對你還不錯。”
“哼!如今這一切,還不都拜閣下所賜!”梅蘭竹沒好氣道,“你這妖魔,半夜三更來找老夫,有何貴干?你就不怕被太子殿下發現,一劍將你劈了?”
“哈哈!”溫卿墨笑得甚涼,“現在怕被他看見的,是你吧。”
他換了個地方,重新大模大樣坐下,依舊翹著二郎腿,“不過,他現在正忙著,沒空,我們正好可以談談正經事。”
梅蘭竹警惕道:“老夫沒什么正經事與你這妖魔相談。”
“是嗎?如果是幫你將盛蓮太子殿下成功請回去九御,登基為皇呢?”
“…!”梅蘭竹哼了一聲,“你當老夫是三歲的小孩?你會這么好心?”
溫卿墨懶洋洋道:“我沒好心,天下人都知道,但是你的腦子到底有沒有三歲,我就不知道了。”
“有話就說!老夫沒有太多時間與你這種人廢話。”
“好,既然沒時間,那算了。”溫卿墨站起身,撣了撣袍子,“當我白來一場,這請回盛蓮太子的方法,我說與大長公主的人去。”
他作勢要走,果然身后梅蘭竹喝道:“慢著!大長公主的人來了?”
溫卿墨優哉游哉將手臂一抱,“你以為只有你們長老院急著請回儲君嗎?姜洛璃也很著急,盛蓮太子是九方氏最后一人,誰能先將他控制在手中,誰就等于掌控了九御皇朝!”
梅蘭竹不悅道:“哼,皇太子殿下,豈是隨便什么人能輕易把控的!”
“想控制阮君庭,哦不,應該是九方盛蓮,想控制他,的確有點難,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有什么辦法?”
“辦法自然有,但是看梅長老肯不肯做。”溫卿墨不緊不慢地等著。
梅蘭竹心思轉的飛快,“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呵呵,問到點子上了,我會以為你不會問呢。”溫卿墨的笑聲更加地涼,“阮君庭永遠消失,就是對我最大的好處。但是…”
他轉身慢悠悠走出帳子,“…鳳乘鸞必須留下。”
“慢著!”梅蘭竹終于動搖了,“你說,老夫該怎么做?”
溫卿墨不慌不忙停了腳步,三擊掌,帳外,便進來一個異族打扮的男人,正是當初那個沈星子的雕魂師。
“他叫沙曼殊,是個雕魂師,效忠的,是這太庸天水最最至高無上之人。具體該怎么做,時機一到,他自然會告訴你。”
溫卿墨悠然向帳外走去,與沙曼殊的肩頭微微一碰,“義父死而復生,可喜可賀!現在,他讓我做的,我已經都做了,馬上將你們的人從我娘身邊撤掉!”
沙曼殊微微頷首,“言而有信,七公子依然還是尊主的七公子,公子的生母,尊主自然會以禮相待。”
“…”,溫卿墨的睫毛微顫,咬牙切齒恨恨道:“但愿他能言而有信!不過,我也奉勸一句,凡事見好就收,切莫貪得無厭!下次若是再敢打我娘的主意,大不了再來一次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說罷,拂袖離去,頭也不回。
帳中,沙曼殊兩手交疊在身前,雙腳踏開,微微昂首,對梅蘭竹道:“現在,來談我們的交易。”
梅蘭竹:“…,交易?”
“沒錯,交易,與這世間真正的魔鬼談一場交易,你一定會感興趣。”
帳外,溫卿墨避開巡守的黑騎,身影很快沒入到夜色深處。
然而,還未等他回過神來,黑暗深處,一條黑色的綢帶如巨蟒飛襲而來,對著他的臉便是狠狠一抽!
溫卿墨未來得及閃躲,也沒想閃躲,任由自己整個人被打飛出去。
接著,還沒爬起來,那“黑蟒”又是一記,抽在他另一側臉上,于是,人又飛了出去,重重砸在一棵老樹上,才摔跌在地。
樹林深處,有女人好聽又惱怒的聲音道:“你果然死不悔改,終究還是偷偷跑出去見他了!”
溫卿墨一只手捂著被抽紅了的臉,索性賴在地上也不起來,“娘啊,見面就打,好疼的。孩兒身上的傷都還沒好。”
遠處,靜了一瞬間,似是那女人被他這一聲“娘”,喚得什么脾氣都沒了,只剩下溫柔。
樹后,露出半抹身影,一張皎潔如月光的側顏,恍若天人,嗔道:“知道自己有傷,還到處亂跑!”
她揮袖再次將長長的黑綢揚起,將溫卿墨攔腰卷了,凌空把人拽到身邊,一雙明眸,滿眼嗔怪,指尖在他臉頰輕輕戳了一下,“打你,你也不躲,可疼了?”
溫卿墨便咧嘴一笑,將她抱住,晃啊晃,拉長了聲音道:“不疼——!娘親賜的,過去求都求不來的,孩兒怎么敢躲呢?”
“還嘴硬!”夜云涯推開他,轉身拖曳著層層疊疊的黑綢,如一朵月夜中的云彩,走在前面,“被人揍得半死不活時,答應我好好的,說什么此生不再問世事,一心只孝敬娘親。誰知剛能下床走路,一個轉身的功夫,就又去見那人!”
溫卿墨也不生氣,笑瞇瞇彎腰幫他娘將地上的綢帶一點點收攏起來,抱在懷中,亦步亦趨地跟著,“娘啊,我答應你,這是最后一次,以后真的再也不見了,孩兒這就跟您走。”
夜云涯被哄得心頭又軟又氣,“你到底哪里學來的這些花言巧語,若是有這么大本事,不如早點給我騙個兒媳婦回來!”
“這不是正在騙嘛,就快成功了。”
夜云涯忽然收住腳步,扭頭正色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不準再打靖王妃的主意,你如何就是不記得?”
溫卿墨眉梢輕挑,薄唇噘了一下,“噢!”
“你噢什么!到底有沒有記住啊!靖王是心懷大義之人,世間那么多女人,你喜歡哪個不好,偏要去搶他的那一個!還有,你已經做了那么多為禍蒼生之事,我生了你,只能當是你之前沒人教,被沈星子帶壞了,可今后,萬萬不可再禍害旁人,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修心養性,償贖罪孽!”
“是幫你殺人償還嗎?要我出手,您得定個高價。”溫卿墨還嬉皮笑臉。
夜云涯拍了他額頭,“娘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聽了聽了,再也不禍害旁人,只禍害娘親!”溫卿墨笑嘻嘻,一手抱著被他揉的亂糟糟的一大堆黑綢,一手將夜云涯的肩頭一攬,走入黑暗深處。
“娘啊,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小孫孫,名喚千闕,非常可愛,而且,他生氣的時候,會跟孩兒一樣,有一雙藍眼睛…”
鳳乘鸞的隊伍,雖然走得很慢,但是傳書回百花城的信使,卻是腳程極好的,沒幾天,阮君庭那封龍飛鳳舞的信,就被握在了鳳于歸手里。
龍幼微一把搶過信,仿佛看了幾遍,念念道:“不對,不對!”
鳳川明道:“哪里不對?爹看過了,是盛蓮太子的字沒問題。”
“笨蛋!”龍幼微罵道:“若是妞妞平安無恙,為何不親筆寫信給我,要阮君庭這種鬼畫符?”
她說著,眼圈就又紅了,“他們趕著尸潮去摩天雪嶺,又跟去送死有什么分別?而且,這一路,也不知都會發生什么事,三百萬尸煞,全靠妞妞一個人,這哪;里是人力所及的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全家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妞妞走時,已抱了死志,誰都不敢想象她還能活著回來。
鳳于歸沉沉嘆息一聲,“還有阮君庭在,他會護她周全。”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那個杠了一輩子的死對頭身上。
除了那個人,也再也指望不上別的了。
鳳府之中,一家人愁云籠罩,外面,卻是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
鳳于歸不禁皺眉,對外面喝道:“百花城遭逢大劫,傷亡無可計數,正是舉國節哀之時,何人放肆,如此鋪張喧鬧?”
伺候在外面的尹正慌忙進來,“帥爺,您忘了,今天是…”
他話說了一半,又看了看龍幼微,小心道:“今天是小姐的白鳳廟開光的日子。”
龍幼微果然一聽便跳了起來,“開什么光!我妞妞還沒死呢!”
說著抄了打王棍便要出去。
“你給我回來!”鳳于歸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那是老百姓的心意,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她娘,你再接受不了,也要忍著!”
龍幼微脾氣上來,也是不能忍的,將棍子在地上咣地一撞,“就因為我是她娘,所以這件事不能忍!鳳于歸,你有本事,就端坐你的高堂,你要是覺得老娘丟了你的身份面子,老娘現在就休了你!”
“龍幼微,你瘋了!你看你說的這都是什么話!我何時…”鳳于歸氣得百口莫辯,一顆心上受的焦灼和刺痛,又何嘗比媳婦少了半分!
兩夫妻,正要來開架勢吵翻天時,尹丹青從外面急急奔了進來,“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夫人,不好了!”
“又怎么啦!”鳳于歸、龍幼微異口同聲,暴躁怒吼。
“二公子…,二公子提著劍去白鳳廟了!”
“…!”鳳于歸氣得胡子幾乎飛起來,對龍幼微吼:“你生的好兒子,用人的時候不見他覺悟,添亂倒是一把好手!”
龍幼微也是著急,“誰跟他在一起?”
尹丹青道:“回夫人,寧樓主跟他在一起。”
龍幼微又是一陣頭暈,“寧好好那種性子,向來不嫌事大,她在就更糟!”
她這里跳著腳,鳳于歸已經抽了堂上供著的長刀,瞪眼,“氣有什么用?走吧!這下子,不去也得去!”
“喂!你等等我,姓鳳的,你拿刀干什么?你要是敢傷我兒子,我這輩子跟你沒完!”龍幼微提了打王棍,追了出去。
鳳川明和尹丹青也連忙跟在后面,一行人急急忙忙,趕去白鳳廟。
太庸天水之人,一向信奉的是千手千眼無面佛,從無給活人給立生祠受香火之說。
所以,為鳳乘鸞建廟開光,在南淵,乃至整個太庸天水,都是史無前例的破天荒第一次。
新建成的玄殤白鳳神女廟,坐落在百花城內城朱雀門和外城正陽門之間的中軸線中央,以示百花城軍民對這個救了全城幾十萬人身家性命的女子的無上尊崇。
廟兩旁,因勢天成的兩棵菩提老樹,枝繁葉茂,樹枝上掛滿了許愿的紅布條,迎著風,飄飄揚揚。
咣朗!
一只酒壇砸在白鳳廟剛剛揭了紅綢的匾額上。
鳳晝白腳步踉蹌,整個人瘦得早已與之前判若兩人,一副身子骨,掩在衣袍之下,空空蕩蕩,仿佛來一陣大風,人便隨風去了。
他持劍的手,青筋暴起,指著那匾額上的白鳳兩個字,兩眼通紅地咒罵。
“你們干什么?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人,都在干什么?我家姮兒人好好的,只是暫時回不了家,你們這是干什么?你們當她死了不成!”
鳳晝白的武功早就沒了,身子骨也因著這段時間的自暴自棄,徹底廢了,就連一把劍,如今拿都拿不穩,再加上不知喝了多少酒,此時左砍一下,右砍一下,晃晃悠悠揮向那些圍觀的香客,人是半個都傷不到,卻是無比頹喪和狼狽。
“你們這些人,哪個沒受過她的恩,哪個的命不是她救的,如今,她生死未卜,你們卻在這里大興土木,披紅掛彩,求什么姻緣,求什么福報,求什么長生!你們是巴不得她早點死,做你們的白鳳娘娘?”
鳳晝白滿腔的悲憤無處發泄,又丟了劍,努力抱了菩提樹向上爬。
可惜手軟腳也軟,爬了幾次都跌了下來。
然而,他不甘心,又手腳并用爬起來,跳著去抓那些垂在低處的紅布條。
圍觀眾人起初只是當看他的笑話,相互間竊竊私語,知是鳳府的廢物公子,沒人愿意去惹。
可當鳳晝白幾次險些扯下了許愿用的布條,便開始有人不樂意了。
“一樣都是鳳帥生的,怎么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算什么!他能為了個女人,連爹娘兄妹都不要了。”
“這就是那個鳳家的二郎啊?嘖嘖…”
“聽說,這人早就瘋了,只有鳳家還拿他當個人!”
然而,鳳晝白對這些全都置若罔聞,他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睛,只盯著頭頂上隨風飄搖的紅布,跳起來一次,再一次!
仿佛只要他將它們全都扯下來,妞妞就會平安無事,就會活著回來!